第三十七章 燭問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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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燭火劈啪,映得周驄那張俊俏麵容愈發清晰,他眼中灼熱的情意幾乎要溢出來,話語裏的懇切與卑微更是顯而易見。
    顏惜夕的心湖確實被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層層漣漪。平心而論,周驄這般品貌、才華、家世(雖曾中落,如今也已起複)皆屬上乘的男子,如此坦誠甚至帶著幾分卑微的傾慕,很難不讓人心動。他清俊儒雅,處事卻自有剛硬手腕,並非迂腐書生,與自己又曾共事,頗有默契。
    若她隻是個尋常虞朝女子,或許此刻已含羞帶怯地應了。
    可她不是。
    她是顏惜夕,靈魂裏烙印著另一段人生的記憶,那段被保守婚姻觀念束縛、壓抑自我的經曆讓她格外珍惜如今這來之不易的自由和廣闊天地。好不容易掙脫枷鎖,來到這個女子亦可掌權、亦可建功立業的世界,她心中燃燒的是野心,是登頂的渴望,是開創局麵的豪情。兒女情長,於此刻的她而言,更像是登攀途中偶然瞥見的一朵嬌花,雖美,卻不足以讓她停下腳步,甚至為之分神。
    她微微垂眸,避開周驄那過於熾熱的目光,聲音盡量放得平穩,甚至帶上一絲疏離:“周承旨言重了。惜夕蒲柳之姿,才疏學淺,當不起如此厚愛。如今皇命在身,諸事纏身,實在無心亦無暇顧及私情。還請承旨…莫要再說這些了。”
    她試圖用公務搪塞過去,劃清界限。
    誰知周驄竟像是鐵了心,非但沒有被這委婉的拒絕擊退,反而上前半步,語氣更加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不!顏大人!我知你誌存高遠,非池中之物!我周驄雖有愛慕之心,卻從不敢奢望能獨占春光!”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目光卻異常堅定地鎖著顏惜夕:“我…我隻盼大人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日大人若登臨高位,按我朝規製,三品以上女官…可…可有一夫二合宜之製…”
    他說到後麵,聲音漸低,臉頰緋紅,眼神有些躲閃,似乎難以啟齒,卻又強撐著說了出來:“驄…驄願竭盡所能,助大人成就功業!若…若大人不棄…驄…驄不求名分獨占,隻求能有一席之地,常伴大人左右,為大人分憂解難…便足矣!”
    顏惜夕徹底愣住了。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待細細咀嚼他話中之意,再結合自己看過的關於虞朝女官製度的記載,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
    三品以上女官…一夫二合宜…
    他竟是這個意思?!他並非要求她此刻與他定情,而是…而是願意等她爬到足夠高的位置,然後…以“合宜”的身份,留在她身邊?甚至不介意她未來還會有正夫和其他合宜?
    這…這…
    顏惜夕隻覺得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有震驚,有荒謬,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觸動。在這個男權依舊占據主流意識的世界裏,周驄這樣一個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年輕官員,竟為了她,甘願自降身份,主動提出未來以類似“妾室”的身份相伴?這需要放下多大的驕傲和自尊?
    她看著他因窘迫和緊張而泛紅的俊臉,那雙總是溫潤含笑的眸子此刻寫滿了忐忑與孤注一擲的期待,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拒絕?似乎顯得太過冷酷。接受?這完全超出了她現階段的認知和規劃。
    就在她心緒紛亂、張口結舌之際——
    “咚咚咚!”房門被輕輕叩響。
    青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急促:“大人!宮中來人了,傳召的女使已到驛館,請您即刻準備入宮覲見!”
    這聲傳召如同天籟,瞬間打破了屋內幾乎凝滯的尷尬氣氛。
    顏惜夕如釋重負,幾乎是立刻應道:“知道了!我即刻便來!”
    她轉向周驄,不敢再看他那雙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眼睛,匆匆道:“周承旨,宮中急召,恕我不能久留。今日…今日之事,且容後再議。”說罷,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向門口走去。
    她的手剛觸到門扉,身後卻傳來周驄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帶著一股書生罕見的執拗和硬氣:
    “顏惜夕!我等你!隻要你身邊一日還空著,我便等一日!”
    顏惜夕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猛地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隻是那背影,似乎略顯倉促慌亂。
    門外,青柳和一名身著宮中服飾的女使正等候著。夜風吹過廊下,帶著一絲涼意,卻吹不散顏惜夕心頭那團亂麻,以及耳畔反複回響的那句——
    “隻要你身邊一日還空著,我便等一日!”
    宮門在身後沉重合攏,將市井的喧囂與周宅那令人心緒不寧的暖昧徹底隔絕。踏入森嚴宮禁,行走在冰涼平整的青石板路上,顏惜夕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戰場。
    應對朝堂風雲、江湖詭譎,於她而言,竟比處理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兒女私情要得心應手得多。方才在周驄麵前那片刻的慌亂無措迅速褪去,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冷靜而銳利,步伐沉穩,向著謝司言所在的值房走去。
    值房內燈火通明,謝司言端坐於書案之後,依舊是一身素雅宮裝,神色平靜無波,仿佛世間萬事皆不足以擾動其心緒。
    顏惜夕斂衽跪倒,青柳緊隨其後。
    “屬下顏惜夕,叩見司言大人。”
    “起來回話。”謝司言的聲音溫和如常,“此行辛苦。聽聞路上頗不太平?”
    “回大人,確是如此。”顏惜夕起身,垂首恭立,隨即開始娓娓道來。她將從介入歙縣的“新丁稅”探查後的一係列事件,增刪改寫、添油加醋,如何遭遇不明勢力追蹤截殺,如何與青柳並肩苦戰,如何險象環生(此處自然略去了巨鹿城與寧遠王府拍賣會的真正目的地和收獲),如何一路謹慎潛行,最終抵達清江城的過程,描述得驚心動魄,細節豐富,仿佛每一場戰鬥都親身經曆,每一次危機都命懸一線。
    她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抬眼快速掃了一下謝司言的神情。隻見對方麵容平靜,眼神深邃,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但顏惜夕心中卻微微一動——謝司言並未對她們偏離原定路線(去沽源)提出疑問,顯然,青柳在之前的匯報中,巧妙地維護了她,並未提及那些涉及私心與額外謀劃的部分。
    想到這裏,她側過頭,極快地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青柳,遞去一個感激而欣慰的眼神。青柳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抿唇,眼中流露出絕對的忠誠。
    顏惜夕心下大定,繼續她的“匯報”。她開始描繪自己如何巧妙偽裝,混入清江城那龍蛇混雜的環境,如何費盡心思接近樓外樓的外圍勢力,如何從一些蛛絲馬跡、零碎傳聞中拚湊線索,如何與樓外樓的暗樁周旋,最終如何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窺探到那至關重要的祥雲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