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陌路血緣忽相聞
字數:4206 加入書籤
時光倏忽,轉眼便是林老侯爺三周年的忌辰。林府上下早已備齊祭品,灑掃庭除,一派肅穆。是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似也含悲。
林如海身著素服,神色沉痛,親自率領闔家男丁於祠堂主持祭禮。
賈敏亦強撐病體,穿戴誥命禮服,於內堂女眷中主祭。
儀軌繁瑣,香煙繚繞,誦經聲、哀哭聲不絕於耳。
黛玉因前幾日偶感風寒,咳疾又有些反複,賈恐祠堂陰冷、儀式冗長再傷了她的根本,便硬著心腸未讓她出席,隻令嬤嬤好生在房中看護。
小人兒獨自靠在窗邊,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悲聲,望著窗外灰敗的天空,小手無意識地絞著帕子,那雙含露目裏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哀戚與寂寥。
承璋年紀太小,亦未參與正祭,隻由乳嬤嬤陪著在磕了頭,便有些耐不住性子,追忠伯去了。
林望舒作為出嫁女,依禮隨在賈敏身後行了禮。
她與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並無太多感情,原主的記憶也模糊,但置身於此情此景,感受著周遭彌漫的哀傷,心中亦不免生出幾分人生無常的感慨。
冗長的祭禮終於結束。
眾人各自散去,臉上皆帶著悲戚與疲憊。
林望舒心中卻記掛著另一件事,她記得田嬤嬤曾提過,生母柳姨娘的墳塋就在城外一處僻靜的山腳下,與林家祖墳相隔甚遠。
她回到芷蘭苑,略作收拾,便喚來撫劍,吩咐備一份簡單的香燭祭品,欲獨自去給生母上柱香。
青溪本想跟著,林望舒卻道:“我去去就回,你留下看著玉姐兒和璋哥兒。”
田嬤嬤聞訊趕來,神色間有些複雜,欲言又止。林望舒看出她似有話要說,便問:“嬤嬤可是有何事?”
田嬤嬤躊躇片刻,終究隻是歎了口氣,低聲道:“姑奶奶去給姨娘上香,是應當的。隻是姨娘去得孤單,娘家也……唉,沒什麽,老奴多嘴了。姑奶奶早去早回。”
她眼中似有淚光閃爍,最終卻什麽也沒多說,隻仔細說了那墳塋的大致方位。
林望舒心中存了疑,卻也不便多問,隻帶著撫劍,乘了一輛小車,悄無聲息地出了城。
柳姨娘的墳塋果然偏僻,隻是一堆黃土,一塊簡單的石碑,刻著“林門柳氏之墓”幾個字,甚是淒涼。
林望舒清理了周圍的枯草,擺上祭品,點燃香燭,默默禱祝一番。
原主對生母的記憶已然淡薄,她此刻所做的,更多是出於對這時代女子命運的歎息,以及占據這身體的一份因果。
祭奠完畢,回到府中,已是午後。林望舒心下仍琢磨著田嬤嬤那未盡之言。
不料隔日午後,門房忽來稟報,說是有兩位姓柳的爺們求見姑奶奶,自稱是柳姨娘的娘家哥哥與侄兒。
林望舒心中一驚,立時明白了昨日田嬤嬤的異常。她定了定神,道:“請他們到偏廳用茶,我即刻便來。”
來到偏廳,隻見椅上坐著兩人。
一位是年約五旬、麵容愁苦、衣著半舊的中年男子,雙手粗糙,似是常做活計。
另一位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模樣與那中年人有幾分相似,卻更顯精神些,穿著幹淨的青布長衫,眼神中帶著好奇與忐忑。
見林望舒進來,兩人忙站起身,神情局促不安。
“二位是?”林望舒故作不知,溫聲問道。
那中年人嘴唇哆嗦了幾下,未語先紅了眼眶,躬身道:“小老兒柳福,這是犬子柳成。冒昧打擾姑奶奶,我們是柳姨娘的兄長和侄兒。”
那青年柳成也跟著躬身行禮,偷偷抬眼打量這位從未謀麵的表妹。
林望舒請二人坐下,吩咐丫鬟上茶,這才緩緩道:“原來是舅舅和表哥。不知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她語氣平和,卻帶著淡淡的疏離。
柳福聞言,更是羞愧難當,搓著手,半晌才哽咽道:“不敢當姑奶奶如此稱呼,我們實在是沒臉登門,昨日聽聞姑奶奶去給妹妹上了香,田嬤嬤悄悄遞了信兒,我們這才厚著臉皮來了……”
他斷斷續續地道出緣由。
原來當年柳姨娘本是家中嬌女,容貌才情皆好,父兄原指望她嫁個正經人家做正頭夫妻。
不料她卻卻陰差陽錯的對林老侯爺動了情,大約小門戶的女子,若被救都會忍不信,姨娘竟甘願為妾。
柳家雖是尋常商戶,卻也有骨氣,柳老爺子更是氣得一病不起,落下病根,至今未愈。
柳家一怒之下,便與女兒斷了往來。直至柳姨娘鬱鬱而終,都未曾原諒。
“可這人死了,終究是血脈至親。”
柳福抹著眼淚,“爹娘這些年心裏頭也悔,時常念叨,可拉不下臉,連去墳前點柱香看看都不敢。昨日聽說姑奶奶您回來了,還去看了她,我們就想來看看您,讓成哥兒去給她磕個頭,給她說下她是有娘家人的”
柳福的淚抹不幹淨,田嬤嬤也在一邊紅了眼眶,給柳福遞上備好的帕子,望舒也隻好跟著用帕子拭拭眼角。
柳成在一旁補充道:“聽說姑母去了後,祖父祖母身子更不好了,用藥不斷但總鬱結於心不見好轉。我們不是來打秋風的,隻終究是親人,想去墳前看一下……”他話說得直白,臉上漲得通紅。
林望舒靜靜聽著,心中百味雜陳。
這時代的禮法、世情,造就了多少這般無奈與遺憾。
她看著眼前這兩位窘迫又悲傷的“親人”,原主的記憶裏對他們幾乎毫無印象,此刻卻也能感受到那份遲來的愧疚與血脈牽連。
她輕歎一聲:“往事已矣。姨娘若在天有靈,想必也不願見娘家人如此。舅舅和表哥既有心,我便帶你們去姨娘墳前上一柱香吧。”
柳家父子聞言,又是感激又是激動,連聲道謝。
於是林望舒再次吩咐備車,帶著柳家父子前往城外。
一路上,柳福絮絮叨叨地說著些柳姨娘未出閣時的舊事,說她如何聰慧,如何手巧,語氣中充滿了懷念與悔恨。
柳成則略顯沉默,偶爾偷偷看林望舒一眼,眼神複雜。
到了墳前,柳家父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痛哭,磕頭不止,將那積壓了多年的悔恨與思念盡數宣泄出來。林望舒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心中亦不免淒然。
祭奠完畢,回城的路上,氣氛緩和了許多。柳成似乎鼓足了勇氣,湊近林望舒幾步,壓低聲音道:“表妹,我……”
話未出口,卻被其父柳福猛地拉了一把,厲聲喝止:“成兒,休得胡言,莫要擾了姑奶奶清靜!”
他神色緊張,似乎生怕兒子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柳成被父親一喝,隻得訕訕地閉了嘴,眼神卻仍瞟向林望舒,似有千言萬語梗在喉間。
林望舒心中疑竇頓生,這表哥方才想說什麽?為何舅舅如此緊張阻攔?
這突然出現的母族,似乎並非僅僅是來上香認親這般簡單。
她麵上不動聲色,隻溫言將二人送回住處,並贈了些程儀,約定日後常來往,便告辭回府。
馬車駛離,林望舒回頭望去,隻見柳成站在巷口,依舊望著馬車的方向,眉頭緊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在她心中劃下了一個深深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