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八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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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覺明法師沒有賣關子。
    ……
    卻說東林寺妙江於佛前堪破大法師之玄妙,為達禪宗之境而下山遊曆,一路斬妖除魔,鋤強扶弱,行善積德,所過之處諸邪退避,度化孤魂野鬼。
    忽一日,他穿過蛇道,踏入一方破落村子。
    房子空了沒人住,就會有其他東西住下。譬如客死的野鬼,膽怯的山精,未及時收殮而屍變的僵屍……。
    此時,扒著門縫的小鬼兒好奇地打量著大和尚,接著就遭到爹娘的敲打,告誡頑皮的孩子不可招惹和尚。
    妙江大法師並未打擾他們,自己搭了一個雨棚。
    坐看天光盡沒,黑雲壓城。
    嘩!
    昏天黑地顛倒了乾坤。
    妙江大法師盤坐於雨棚,不消片刻衣襟就濕了大半,一大群小兒拳頭大小的發光小人捧著樹葉為大法師修補棚子,奈何天公不作美,隻一個勁風就掀飛一切,眼看著幾個山孩子也要被吹走,妙江伸手護住它們。
    周身亮起一道淡淡的光幕。
    黑影站在雨中,發出疑問:“為什麽一開始不用神通?”
    妙江笑著說:“神通是為眾生排憂解難,非為和尚我自己舒坦。”
    黑影湊近,碩大龜背擋住風雨,撲通跪在地上,叩首道:“還請大師指點一條脫離苦海、走上岸的修行之路。”
    “佛法無邊,施主,學佛吧。”
    ……
    李鬆笑道:“如此說來,桃源鄉活佛是妙江大法師的弟子?”
    覺明法師道:“天下生靈都是佛的弟子。”
    陳道長冷哼一聲,好歹沒有出言嗆火。
    “這個,禪宗、大法師是什麽境界?”成言發問,一臉茫然和好奇。
    書院裏學的都是《浩然》《真氣》……,經史子集、君子六藝,從不教什麽境界,他還真以為煉出真氣,讀出法力就是高手了。
    老成趕緊勸說:“小孩子不要好高騖遠。”
    陳景道長擺了擺手,說道:“年輕人好奇是好事,知道更高境界也能有動力修行。”
    話落下的同時接著解釋道:“凡世間生靈,以三關八景,攏共九品劃分,不管是否煉出法力。你們武人也稱之為‘真氣’,叫法不同,本質是同一種東西。”長眼瞥向春雷:“我道門九品的三關分別是什麽?”
    春雷忙回答:“玄感,服藥,練氣。”
    “不錯。”
    陳景微微頷首:“武人的三關是運皮、鍛骨、煉髒。三關之後,真氣就有了源泉,不似胡亂煉出,隻得片麵好處,是紮實的八品修士。”
    “道門謂之:練氣,儒道稱其:儒生,武者則是:武夫。”
    “最強大的蠻牛境武夫可以擁有九牛二虎之力。”
    “九牛二虎!”春雷忍不住驚呼。
    他還是第一次聽師父說起武者的煉法,想來也對,他連道典都沒有背下來。
    陳景隻是微微一笑:“至於佛門嘛,比丘。比丘之上是戒律僧,再之上是大法師,再之上才是禪宗。”
    成言歎道:“那就是六品到五品!怎麽……”
    楊慎拽了拽成言的胳膊,這些東西都和各家的法門有關,再問就是無禮了。
    鄭姑把話接過去,道:“那怎麽會成現在這個樣子?”
    覺明法師無奈,又不能犯戒,誰想到自己一句無心之失就得罪陳道長。
    他卻不好再解釋,反而會越描越黑。
    也就繼續道:“起初也有聲有色,不知什麽緣由,八大王性情大變,以神通術法圈養百姓,又開府招攬妖怪,動輒害人性命,還曾用銀子贖買屍首供養群怪。他的修為卻日益精進。想來,是不甘心偏安一隅,想用清泉寺為樁錨,妄圖把梅蘭縣也納入桃源鄉,繼續壯大實力。”
    “所以貴寺派遣大師來降妖。”
    “慚愧。”覺明法師雙手合十。
    理清楚緣由,眾人恍然。
    豎著耳朵的陸尋回轉心緒,神遊天外落在奇異空間,眼前浮現一道墨染字跡。
    【桃花鄉‘無腸兵’之顱】
    種類:昆(介—蟹)
    品質:普通
    法術:鉗製
    經注:秋風響,催債征討橫行於鄉,謂之:蝦兵蟹將。
    【殺出去】
    粉碎。
    【獲得骨灰:一兩三錢】
    【桃花鄉‘蝤身兵’之顱】
    種類:昆(介—蝦)
    品質:普通
    法術:直刺
    經注:披甲胄,持鋼槍,飛須冠搖搖晃晃,謂之:蝦兵蟹將。
    【活佛,活佛……】
    【殺。】
    【地還能種嗎?】
    粉碎。
    【獲得骨灰:三兩五錢】
    意識落在骨灰上。
    【骨灰:五兩】
    梳理了蝦兵蟹將和桃源鄉武人的腦袋,陸尋挪動目光到重頭戲。
    寬嘴獸首形似鼉龍,細密小疙瘩覆蓋頭顱,猙獰中帶著幾分肅穆,頭頂鼓起仿若角質的肉瘤,沒有了初見時的陰冷和輕快,也不曾有再交手的森然和帷幄,閉著眼睛的倪怪之顱,安然若睡,靜靜懸浮。
    【桃源鄉‘倪先生’之顱】
    種類:蠃(精—鯢)
    品質:稀有(綠)
    戲術:血瞳
    法術:擬人
    散手
    嬰嘯
    經注:少鹹之山,無草木,多青碧。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赤身、人麵、龍首,名曰猰貐,其音如嬰兒,食人。
    綠色稀有的成精妖怪,陸尋沒有冠之以大,要說大妖怪怎麽也得像桃源鄉活佛,動輒操控蜃境變幻山洞峽穀,能正麵擊潰上百位甲胄齊全的官軍精銳,纏鬥許久直到力竭,才無奈倒下,這般精怪才能稱‘大’。
    要問現在的五通陸尋能做到嗎?
    陸尋微微搖頭,說‘夠嗆’都是抬舉自己。
    沒有多想,順著潑墨字跡看下去。
    【護法】
    ……
    “咳。”
    虛弱滄桑的咳嗽從喉嚨擠壓出來,眼簾微動。
    多層重迭的眼皮宛如翻開的褶皺,露出一雙金色眼白,黑色瞳仁的眼睛。嘴裏的血沫子被藥湯壓下去,屋子裏充斥著各種各樣藥草的淡淡腥味兒。
    蒸汽彌漫,水溫正好,他的雙臂紮上麻繩捆著夾板,搭在湯泉的青石上。
    蛤蟆頭領在搗藥,鱘力士麵色慘白地躺在邊上,鄉裏的醫師炙烤著特質的刀子,穿針引線將鱘力士的傷口縫合。
    鱘力士咬緊牙關,腦袋不住晃動,細密汗水豆子般滾出來。
    直敷上草藥,他才捂著新纏上的白布躺下去。
    獺斥候賣力地淘洗著染血的布。
    村長嘴裏叼著一根剝了皮打磨光滑的圓木,因死死咬住導致麵容扭曲,眼珠子瞪老大,赤膊不忍看醫師挖傷口上的爛肉。
    裏正幫著醫師處理。
    石室門口傳來哀嚎和氣息微弱的痛苦呻吟,醫師又趕緊去查看發出淒厲慘叫的。
    低低地嗚咽在耳畔,活佛聽著,他記得這個聲音,鯰力士,那個雄壯漢子,像是鐵打的。
    “活佛。”
    守在八大王身側的蝦米又驚又喜,趕緊去招呼醫師。
    吧唧。
    醫師的鞋底濕漉漉的,匆匆趕來,仿若鴨蹼拍打青石。
    活佛側眸看向來者,臉頰瘦長,麵白無須,頭頂青方小帽,身著深色長衫,肩膀扛著褡褳,一個個口袋盛放藥粉和各式各樣的器具,看著那些鋒利不同的鐵器,不會覺得眼前人是醫師,隻以為是裁縫。
    雲醫師搭手脈搏。
    活佛麵色平靜,多重眼簾底下的雙眸古井無波,他清楚自己的傷勢。
    象嘴輕啟,因為缺了幾顆牙,說話有些漏風:“怎麽沒看到倪先生。”
    一說倪先生,眾怪沉默,村長低頭,裏正張了張嘴,長長一歎,搖了搖頭。
    “倪先生呢?”
    活佛心中隱約升起不好的預感。
    搗藥的蛤蟆頭領也停滯動作,大嘴一張,話還沒出口,先淌下熱淚,嘴唇顫抖,哽咽說:“那日活佛你昏過去,倪先生領我們掘開峽間,兄弟們抬著架子就走,可恨那些人不肯罷休。倪先生斷後,叫白毛猿怪殺了。”
    嘩啦!
    活佛從藥湯泉中站起來,邁步走出高大石屋,九尺身軀一下子將星與月遮擋。
    遙望遠天峽穀,甬道不再,被混亂的土石淹沒,隻餘下缺口和依稀可見的痕跡,寂靜,無聲,背對妖眾和村民。
    昂首,紅了眼眶。
    慢慢低頭。
    “倪先生死了。”
    吧嗒。
    豆大的水滴濕潤大地。
    下雨了嗎?
    活佛胡亂抹一把,已分不清是鼻涕還是眼淚,旋即一甩貘鼻,道:“拿碗來。”
    鱘力士製止道:“活佛傷勢繁重,怎能……”
    無聲,隻有一條纏著夾板的碩大手臂伸展巨掌。
    見活佛意決。
    蛤蟆頭領隻得捧上一隻海碗。
    活佛取來大碗,翻手一震,崩碎夾板和血帶,仔細地端詳著這隻碗,淡綠青瓷,斑駁痕跡,幼年時他的殼很是脆弱,碗曾深埋河堤中充做他半個殼子,後來本能吞吐日月精華,開了靈智成為妖怪,他也一直帶在身旁。
    當年在潯陽江的支流小駝河開辟水府,呼妖聚將,一朝得見真佛,遂打破水府遣散妖眾,隻帶著一隻碗來到岸上。
    活佛莊重地舉起另一條手臂,橢圓盡頭是尖銳的指甲刺入掌心,‘吧嗒’,血順著掌心紋路流淌下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海碗就泛起紅色。
    他身形一軟,稍踉蹌,妖怪們想要扶他,被他擺手拒絕。
    攤手而去,海碗裏血色激蕩。
    “分食了吧。”
    蛤蟆頭領腮幫起伏,苦向圓眼滿是不忍,他還是聽從活佛之命捧起大碗,與妖眾、村民分飲佛血,傷重的先喝,輕傷的後喝。
    不管是妖眾還是村民,皮開肉綻被醫博士縫起來的傷口迅速愈合,斷肢處止住血水的滲透,肉芽生長交織成疤痕。
    蒼白的麵容也浮現紅潤,仿佛遠離一切痛苦、悲傷、哀愁……,直恢複到最巔峰的狀態。
    幾乎做到生死人,肉白骨。
    石屋外頭,桃源村鄉民黑壓壓,盡管他們已經見過這樣的奇跡,仍震撼以為神跡,如果世間真的有菩薩,那一定是眼前的這一位。
    烏泱泱跪倒拜伏一片,口呼活佛、唱讚真王。
    活佛站在原地,隻覺得秋風很冷,堪稱龐大的身軀很累、很累,‘咚’地坐在地上,打斷了鄉民的朝拜。
    村長錯愕的同時暗惱怎麽忘記這麽重要的事情,當即起身,高聲說道:“快,把東西都抬上來。”
    人群讓開路,青壯抬著一桶桶漁獲,整齊地碼放在活佛的麵前。
    每一個木桶都像是浴桶般大,堆積著新鮮的魚蝦,活佛巨掌抓握一大把,張開形似大象的血盆大口,一口咬下去連魚鱗和骨頭都不吐。
    隻是片刻的功夫,眼前數個大桶空了大半。
    村長和裏正相視一眼:“再抓!”
    畜養鸕鶿的老漁夫紛紛撐起小船,趕下自家養的幫手,一時江潮飄揚明火,繁忙似乎一下子衝淡了落敗的苦澀。
    恢複過來的妖眾也跟著下水,不管是驅趕魚群還是捕捉生鮮,總之都沒有閑著。
    雲醫師站在活佛身旁,望著波光粼粼的熱鬧水麵,黯然神傷。
    活佛巨掌簸箕般摟住鮮魚,張嘴便沒了大半,吃得並不仔細,隻咀嚼一下就順著喉嚨進了肚腸。似乎仍然覺得不痛快,血口一張,撕咬的鮮血和粘液順著嘴角流淌下來,哢呲、哢呲,血肉粉碎的聲音不絕於耳。
    “雲博士,投胎去吧。”
    雲醫師詫然回首,正看到活佛豪邁的吃相。
    活佛像是看出雲醫師肚子裏的疑惑,又像是錯開話,不想讓雲醫師多問,繼續說道:“小時候,挨了打,被精怪追,身子不得勁兒,總覺得吃點兒東西就好了。”目光望向河流,聲音中的落寞再難藏住。
    雲醫師感慨萬千:“替死鬼不好找啊。”
    “好找。”
    “活佛要趕我走?”
    “所有人都會走。”活佛嚴肅道:“這一回,不是隨便吃點東西就能過去。”
    雲醫師再不複溫文爾雅,惡鬼相顯,獰道:“難道倪先生就白死了?”
    活佛沉默不語。
    良久。
    慢慢說道:“是報仇,還是按照計劃行事。”
    他似乎是在問雲醫師,不過醫師聽得清楚,活佛早就已經下定決心。
    “計劃……”
    活佛沒有等雲醫師的回答,提前一步為雲醫師的呢喃解答:“倪先生,生前製定的計劃。”
    巨掌重新從桶中撈起魚蝦,一口咬下去,爆裂的血汁飛濺在活佛的臉上,黑金眸子再沒有任何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