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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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雪螢猶記得上一世,入宮那夜,她坐在空曠而華麗的宮殿裏默默垂淚,忽聽得外麵宮人一陣行禮之聲,她下意識地忍住了眼淚,低著頭,雙手在袖中死死地攥了起來。
殿門打開又關上,腳步聲響起,一個男人的身影朝她慢慢地靠近。
她開始顫抖。
她知道自己應該起來向他行禮,可身子仿佛有千鈞重,怎麽都站不起來。她也不敢抬頭,她怕自己一抬頭,眼淚就會奪眶而出,惹惱了這位強娶她的陛下。
暗金色的身影站在了她的麵前,陰影將她籠罩。
她聽見景徽帝緩緩地歎了一口氣,喚她:“簌君。”
樓雪螢腦中一嗡,猛地抬頭。
——這個化名,她隻在與“棲雲居士”的通信中用過。
景徽帝年過不惑,腰板仍舊筆直,鬢邊微生白發,卻因保養得宜,並不顯老態,反而有種墨上灑銀的書畫感。太子其實與他長得有幾分相似,隻是比起年輕蓬勃的太子,景徽帝看起來更加沉穩厚重,眼角微微的細紋,恰是他閱曆的堆疊。
他伸出手,替她擦去滾滾而落的眼淚,低聲道:“如果朕早知你就是簌君……朕不會讓你與霽兒在一起。”
她難以置信,搖著頭,下意識地往後瑟縮。
“朕知道,你與霽兒兩情相悅,可惜朕不是聖人,朕做不到……”他停頓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你用著朕送你的琴,彈著朕幫你改的曲子,奏給霽兒聽。”
這個時候的她已經與“棲雲居士”書信往來兩年,隻是彼此都遵守君子默契,不問對方是誰而已。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會是景徽帝。
難怪……難怪“棲雲居士”對她的琴譜總是能夠一針見血地提出建議,難怪他言談中所呈現出的眼界不像是普通富貴人家能有的,難怪他總是收信很快,回信卻很慢……因為他是景徽帝,是世人皆知喜好雅樂的景徽帝,雖有心腹替他跑腿,可他總得處理完家國大事後,才有工夫琢磨給她的回信……
景徽帝低聲同她解釋,解釋自己隻是厭倦了宮廷樂師的規整曲作,所以才會偶爾微服去一趟京城裏最熱鬧的五音琴坊,看看民間最近都流行什麽曲子。他易容改裝,有心腹太監假扮隨從,又有護衛假扮顧客暗中保護,就連坊主也不知道他是誰,隻當他是個尋常富商。
“朕知道簌君是個女子,所撰琴譜雖尚顯青澀,卻靈氣逸動,朕常常想,若是能與簌君親見一麵,親耳聽一回簌君撫琴就好了。”景徽帝道,“但朕也知道,以簌君的談吐和見識,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子,況且簌君與朕向來隻談琴,不談其他,想必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朕還是不要幹涉為好。”
樓雪螢聽著,抓緊了身下被褥,低著頭,眼淚卻流得愈發洶湧了。
不要幹涉?那他現在又是在做什麽?
可樓雪螢問不出口。
她想起上一次進宮,是五天前,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麵前的男人,太子的父親。
自春天起,她已陸陸續續進了近十次宮,每次出宮時,總會遇到下朝回來給皇後請安的太子。出宮的那一段路,他們從一開始的誰也不說話,到後來慢慢說一些客氣話,再到後來說一些生活瑣事。
每一次見麵,都比上次更親近一點。心照不宣的感情,就在這樣短暫的相聚中慢慢升溫。
五天前,受皇後召見,母親與她一起進了宮,商議與太子成親之事。隻因前一次見麵時太子說聽聞她琴棋書畫中最擅琴藝,想親耳聽她撫一回琴,所以這一次,她從家裏帶了一把琴進宮。
母親留在了皇後宮中議事,太子則牽著她的手,漫步在秋色盡染的禦花園中。
樓雪螢已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宮人們全都守在禦花園的門口,給他們二人留下相處的空間。
“孤是想聽你撫琴,但也沒要你親自帶一把琴過來。宮中什麽琴沒有?你自己帶著多麻煩。”太子拉著她到涼亭中坐下,讓她把琴放在了石桌之上。
樓雪螢道:“宮中的琴沒用過,我怕不適應……萬一彈得不好,豈不是辜負了殿下期待。”
“孤期待的是人,又不是琴。”太子笑道。
樓雪螢按著琴弦,柔聲問他:“殿下想聽什麽曲子?”
太子道:“什麽都行,你喜歡什麽便彈什麽。”
樓雪螢想了想,存了一點在太子麵前表現的小心思,彈了一支她自己譜的曲子。
因是第一次在太子麵前撫琴,她不敢大意,全神貫注地彈奏,直到一曲終了,她才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太子。
太子就坐在她的身邊,一手支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樓雪螢漸漸紅了臉,低聲道:“殿下這麽看著我做什麽,莫非是彈得不好麽?”
“不,彈得很好,是孤聽過最好聽的曲子。”太子認真地說,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樓雪螢嗔道:“殿下這就是在胡說了,我聽說宮中樂師近百人,難不成他們都是吃幹飯的不成?”
“那如何能一樣,他們又不是孤的太子妃。”
“殿下!”樓雪螢急急地打斷他。
“怎麽了,這京城中還有誰不知道你就是孤的太子妃?還說不得了?”他笑意更深。
樓雪螢微惱,推了他一把,卻被他捉住了雙手。
他靠過來,飛快地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她愕然,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像是一隻煮熟的蝦子,愣在那兒不敢動彈。
太子見狀,輕笑出聲,再一次靠過來,親了親她。
接下來樓雪螢就像失憶了一樣,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麽,總之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整個人都被太子抱在了懷中,她微微張著唇,鼻尖滿是他身上的清雅香氣。
太子摩挲著她的臉,貼著她的額頭,低聲呢喃:“簌簌,簌簌。”
樓雪螢渾身發軟,剛“嗯”了一聲,察覺到聲音不對,立刻噤了聲,羞惱地不再開口。
太子又忍不住笑了,替她把花掉的唇脂邊緣抹了抹,讓它看上去不那麽明顯後,才終於放開了她。
樓雪螢扶著桌子,默默與太子拉開了一點距離。
“方才那曲子是真的好聽,是民間時興的新曲嗎?孤還從未聽宮中排演過。”太子問道。
“是我自己譜著玩的,讓殿下見笑了。”樓雪螢不好意思地說道。
“你自己譜的?”太子眼睛亮起來,驚歎不已,“原來簌簌不僅會撫琴,還會譜曲!怎麽這麽厲害呢?”
樓雪螢:“雖說是我自己譜的,但初稿並不完全如此,是我托人指點修改,才成了殿下聽到的樣子,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那又如何,別人再如何修改,也得簌簌譜的底子好才行。”太子誇道。
樓雪螢隻抿著唇笑。
就在這時,涼亭對麵的樹叢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繞過曲折小徑,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了過來。
樓雪螢慌亂地又往旁邊挪了挪,與太子拉開更遠的距離,而太子眉頭微蹙,似乎是想斥責這個不長眼的宮人。
可當看清來者是誰後,太子卻輕吸一口氣,震驚之餘迅速起身行禮:“父皇。”
樓雪螢大驚失色,慌亂中起身,不慎踩著了裙角,膝蓋直接磕在了地上。
“臣女、臣女樓雪螢,參見陛下。”她頭也不敢抬,隻覺羞慚欲死。
陛下是剛來,還是已經在樹叢後站了一會兒了?若是前者也就罷了,若是後者,那他豈不是看到了她與太子……
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樓雪螢戰戰兢兢,不敢想象在陛下心中,她是何等形象。
“父皇您來怎麽也不叫人通傳一聲,看把簌簌嚇得。”太子有些無奈,彎腰去扶樓雪螢,可樓雪螢根本不敢起來。
直到景徽帝淡淡地說了一聲:“平身。”
樓雪螢這才忍著膝蓋上的疼痛,借著太子的胳膊站了起來,站定之後,她便迅速放開了太子,退到了三步開外。
景徽帝道:“這便是樓家的長女?”
“正是。”太子笑道,“樓夫人正在母後宮中做客,兩個長輩議事,兒臣便帶著簌簌出來走走。父皇,簌簌最擅撫琴,兒臣聽著,不比您養的那些樂師差。”
景徽帝的目光掠過石桌上擺放的琴,看向樓雪螢:“這是你的琴?從何處得來?”
樓雪螢惶恐道:“回陛下的話,此琴……此琴是臣女常去的一家琴坊坊主所贈。”
她不敢說是個未曾謀麵的琴友所贈,怕皇帝更覺她輕浮,不想她與太子成婚。
景徽帝垂著眼睛,沉默。
太子不明所以,猜測父皇可能是對這把琴感興趣,便也沒有作聲。
樓雪螢如芒刺背,根本待不下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道:“想來陛下與殿下還有公務要議,臣女不敢打擾,先行告退。”
說罷,匆匆行了一禮,抱起桌上的琴飛快退下了。
回到家後,樓雪螢一直在擔心皇帝對她不滿,覺得她舉止不堪為東宮婦,做夢都是太子娶了別人。直到三日後的傍晚,一道聖旨降臨樓府,全家人猝不及防,匆匆整理儀容前去聽旨。
大家原本隻是疑惑怎麽這麽快便會有賜婚的旨意下來,誰知聽到最後,竟是封樓家長女為貴妃,次日入宮。
舉家皆驚,樓雪螢當場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父親麵色沉沉地坐在床邊,而母親則紅著眼眶,拉著她的手問她:“簌簌,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什麽會封你為貴妃?”
樓雪螢顫抖著搖頭。
母親又問:“那日你同我說,與太子在禦花園撫琴之時遇到了陛下,他當時……對你很感興趣嗎?”
樓雪螢哭著道:“我不知道……母親,我不知道……”
父親歎了一口氣,說:“罷了,事已至此,再去糾結原因又有何用?陛下恐怕是聽見了簌簌的琴聲,又見簌簌容貌如此,便動了心思。”
母親垂淚道:“陛下看中簌簌也就罷了,可簌簌她分明都已經與太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甚至那日我才剛剛去見過皇後娘娘……這以後,這以後讓外麵如何想我們樓家?簌簌進了宮,又該如何自處?”
樓雪螢哭得更厲害了。
她心中有一個揣測,不敢告訴父母親。那就是她疑心景徽帝看見了她與太子的親密之舉,可若真是如此,他在這種情形下都能看上她,那該是……那該是怎樣一個禽獸啊!
可她沒想到事實竟比她揣測的還要荒謬。
“從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朕一直沒有收到你的信件,朕遣人去問琴坊坊主,坊主也說你沒去過。朕不知你是忽然想與朕斷交,還是被俗務絆身,便留了一把琴在琴坊,想看看你究竟還會不會回來。”景徽帝慢慢地說道,“其實那把琴,朕早就派人斫好,一直想送給你,隻是沒有由頭,也怕唐突了你,才一直放在身邊。但所幸,總算是送出去了,你也還願意與朕通信。”
樓雪螢崩潰道:“我若早知你是皇上,我絕不會與你有半分牽扯!我與你君子之交,隻論琴藝不論其他,從未對你有過非分之想,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景徽帝看著她,苦笑一聲:“在此之前,朕也不覺得朕對你有什麽非分之想,若是有,早該派人去查你的身份才是。可是簌君,當你在信中同朕說,你快要成親了,以後不便再與朕來往時,朕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朕並不高興。這是你第一次與朕說起俗世中的事,可目的卻是與朕斷交,你讓朕如何接受?”
樓雪螢:“你是皇帝,要什麽女人沒有,為什麽偏偏就是我?!”
“……你和她們不一樣。”景徽帝定定地看著她,“簌君,即使是這九五至尊,也並非事事都能如意。朕不愛她們,她們亦不愛朕,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所有人都知道朕好琴,便想著法子習琴討好朕,可朕不想要這樣的討好,亦覺得是對雅樂的褻瀆……唯有你,簌君,你什麽都不知道,卻句句說到了朕的心中,連你譜的曲,都那般符合朕的心境……”
“所以你即使是知道了我要成親,也還是一定要把我搶過來,哪怕這個人是你的親生兒子,是這個大嶽的太子!”樓雪螢嘶吼道。
景徽帝垂眸,默然片刻,才道:“那日在禦花園中,朕才知道你就是簌君。”
樓雪螢淚如雨下。
所以那天,他在禦花園裏聽到了那支由她所作、經他修改的琴曲,又聽到她說那把琴是琴坊坊主所贈,半點沒提到“棲雲居士”的存在。
“簌君,無論你信不信,朕都得說,朕並非一開始就存了奪人所愛的心思,隻是有些失落與遺憾罷了。”景徽帝望著她,輕聲說道,“可這個時候你出現在了朕的麵前,讓朕知道了原來那個與朕以琴相識、素未謀麵的知交竟是樓家長女,知道了簌君即將要嫁的人,竟是朕的兒子……不僅如此,以後說不定還會常常相見,看著你與霽兒琴瑟和鳴、生兒育女……簌君,你讓朕如何甘心?明明,明明論及先後,朕才是先來的那個人,不是嗎?”
樓雪螢哽咽不止,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景徽帝伸手想來扶她,卻被她一把揮開。
“我一直以為,棲雲居士……是一個知書達理、恪守分寸、令人敬重的前輩,沒想到,原來……原來竟能幹出強搶兒媳這樣罔顧人倫的事情!”她舉起床上的軟枕,不管不顧地往他身上砸,“什麽叫你才是先來的那個人,難道我是個腳踏兩條船的蕩/婦嗎!我想嫁的人是梁霽,是太子,是你的兒子!不是你!你是皇帝又如何,皇帝就能不顧禮法嗎!你把我置於何地,把太子殿下又置於何地!”
景徽帝沉默地看著她。
樓雪螢一時激憤口不擇言,等喘了幾口氣,才驚覺自己方才幹了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皇帝發怒,完全可以殺了她問罪,甚至牽連家人也不算無理。
她憤怒的目光一瞬間變得驚懼,就在猶豫要不要跪地認錯的時候,便聽景徽帝開口道:“你與霽兒……尚未成婚,連定親都未有,縱然旁人再如何認為你們一對,朕娶你,也並不違背禮法。至於霽兒那邊,朕會去處理,你且放心。”
樓雪螢僵住了。今夜從見到他開始,他就一直是一個放低身段的道歉姿態,還從未說過像這樣斬釘截鐵的話。
帝王威嚴,不容置喙,無外乎此。
但很快又聽他歎了一口氣,道:“朕知道對不住你,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朕不會碰你。等什麽時候你想開了,再說不遲。”
說完便離去了,留下一堆宮女湧入殿中,替她擦洗換衣,像個傀儡一樣擺弄著她。
時過經年,物是人非,樓雪螢如今再想起景徽帝,心中已無甚波瀾。
平心而論,除了強娶她一事以外,景徽帝待她,可謂是予取予求,沒有半分不好。除了皇後的位分和待遇,他幾乎把能給她的全給她了。貴妃之榮寵,人盡皆知,隻不過貴妃自身與娘家都低調不張揚,才未招致太多的攻訐罷了。等後來太子成了婚,那點攻訐便是徹底沒有了。
樓雪螢反複地勸說自己,她的出身和她的夫家,是很多女人做夢都不敢這麽夢的,她應該知足,不能不識趣。既然她不想死,還想好好活著,那就更應該換一個心態,開闊地麵對生活。
除了年紀大了一些,景徽帝沒什麽不好,他雖有後宮,卻並不沉迷女色,在她入宮之後,他幾乎隻專寵她一人。她甚至覺得自己到最後已經對景徽帝生出了一些感情,景徽帝病重的時候,她是真心實意地擔憂——她與這個男人生活了五年,他對她一直溫和相待,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簡直和在信中呈現出的“棲雲居士”一模一樣,讓她偶爾都會有點恍惚,是不是從未發生過什麽強娶之事,他們是知音,本來就該在一起。
但即便如此,如果重來一世,她也一定會選擇,離這個“棲雲居士”遠遠的。
可惜事與願違,這一世,她雖沒有去五音琴坊,也沒有拿到景徽帝留給她的琴,但他們已經相識兩年,景徽帝已經在擔心“簌君”是不是忽然與他斷交,難保時間一長,他就會真的派人追查她的身份。
這一次沒有了橫亙在他們中間的太子,說不定封妃的聖旨來得還會更快。
然而,太子對她是一見鍾情。
她入宮為妃,不可能見不到太子,萬一……
她實在不想有這樣的萬一。
樓雪螢躺在閨房的床上,鬱鬱不樂地想,得盡快想個辦法永絕後患才行。
出家當姑子?她倒沒有不願,隻是太子雖遇不上了,但問題又回到了最初,如果皇帝還是查了她的身份……讓姑子還俗,可比搶兒媳容易多了。
細細一想,她還是得找個靠山保護自己,而樓家顯然不可能是這個靠山。
那她隻剩嫁人這條路可走了。
而且嫁的人必須位高權重,否則,太子且不說,皇帝連搶兒媳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難保不會看上臣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底下雖然沒有人能越得過皇權去,但皇帝和太子畢竟在政事上還不算昏君,不可能真的為所欲為。當初皇帝敢強娶兒媳,也不過是因為知道太子不可能把他怎麽樣而已。
樓雪螢想,她要嫁一個皇帝和太子都不敢動的人,越快越好。
誰能是這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