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褪色的月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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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廂被木格窗半隔開,光影像水一樣落在器皿上。邵哥正在翻酒單,姝姐和賀苒在輕聲閑聊。
    邵維航,藝術品金融化早期操盤手,曾任多家藝術基金投資顧問,風格穩健老練;
    唐姝儀則是資深藝術品策展人,業內人脈極廣,性格溫和圓滑,擅長調和場麵。
    這兩位都是他們夫妻的學長學姐,說起來,還是任映真介紹他們給她認識的。
    蘇靜雯請他們來,一方麵是場中有兩位熟人,能幫著擋一擋不合時宜的鋒芒,另一方麵,她也想給林澈引薦幾位值得結交的同行。林澈很有天賦,也很努力,他的名字在圈裏需要一個更正式的落點,而唐姝儀是最合適不過的切入口。
    林澈坐在靠窗位子,單手轉著酒杯,神情淡然。
    “他來嗎?”他忽然抬眼,看向蘇靜雯。
    蘇靜雯正在看手機,聽見他的聲音,語氣仍然克製:“他說會來。”
    林澈輕輕一笑,像是調侃:“挺給你麵子。我記得你說過,他不愛來這種場合。”
    “嗯。”她沒否認,隻是把手機收好。
    門在這個時候被人從外推開。
    任映真站在門口,身著黑色外套,可能是今天下午去接她爸媽,他穿得沒那麽正式,襯衫領口的扣子沒係。
    “抱歉,讓大家久等。”他聲音低穩,落座時順手將外套搭在椅背上。
    沒人真的“久等”,但沒人會反駁他這句話。
    “來了就好,”邵維航笑著舉杯,“都是老朋友,不拘這些。”
    “是啊,今晚輕鬆點,不談事。”唐姝儀也附和。
    “我本來也沒準備談公事。”任映真笑了笑:“來的時候就把相關文件留在車上了。”
    他這句話說得輕巧,眾人卻聽出其中意思:你們也別提。
    蘇靜雯坐在他和林澈之間,一邊是熟稔安穩的冷靜,一邊是仿佛理解她每個眼神起伏的默契。她忽然感覺這桌子的重力不平均,像一邊懸在現實,一邊懸在選擇。
    賀苒調整姿勢,給他倒茶:“你願意見我,我其實挺意外的。”
    “我不太願意,但你畢竟是靜雯的朋友。”任映真答道。
    場內氣氛一瞬間冷了下來。
    【好快的刀】
    【好利的嘴】
    【好冷的空氣】
    賀苒笑容沒散,換了種口氣:“我知道我現在立場不算好,但我是真的沒有插手那邊的操作……如果後續立案協查,我隻希望能有點餘地。隻要你不追得太急,我自會處理幹淨。”
    這話說得極圓,不講情、不提法,隻求一個“慢一點”。
    任映真沒有立刻接話。
    他拿起茶杯:“苒姐,你說得很清楚。我也理解你為什麽緊張。”
    賀苒屏息。
    “但我在這裏說的每一句話,可能明天就會被當作‘默許’。”他微笑:“你說我敢不謹慎?”把所有的退讓空間又推了回去。
    林澈看著兩人你來我往地周旋,不禁開口打了個圓場:“映真說得也對,不過苒姐今天也不是來談結果的。她隻是想見你一麵。你肯來,已經說明問題了,不是嗎?”
    他又補了一句:“而且……今晚這個局,是靜雯請我們來的。”
    蘇靜雯看著丈夫的側臉。這麽多年,她對他再熟悉不過,雖然任映真表麵看起來毫無變化,但她心裏咯噔一聲,知道要糟。
    林澈語氣輕鬆,甚至還帶著點暖場意味,卻沒料到任映真這時放下茶盞,頭也不回,隻緩緩開口道:“原來林先生也挺在意我顧不顧及我太太的心情。”
    氣氛瞬間一靜。
    任映真終於抬眼,第一次看他,語氣平和得近乎誠懇:“我當然顧慮她,所以我來了。”他頓了頓,嘴角卻緩緩壓低:“可這不代表——我願意出現在這裏,是為了讓我被人當成‘應該通融一點’的對象。”
    “你說呢?”
    林澈臉上的笑意明顯收了些,但仍撐住姿態,還未來得及回應。任映真已經抬眼,他才意識到這個人是第一次正視他:“你是她朋友,我能理解你說這話的好意。但我和靜雯之間的情感、立場和選擇,並不需要你代為轉述。業務上的尺度也好,恐怕都不是外人能站得太近的。”
    蘇靜雯麵色微變,下意識出聲:“映真——”
    任映真神色未變,語氣輕緩了幾分,像是意識到自己不該“破壞氛圍”,忽然自嘲地一笑,抬起茶盞做了個舉杯的動作:“是我失言了,苒姐、邵哥、姝姐,抱歉。許久沒這樣圍桌吃飯,倒顯得我不識時務。”
    他笑著掃了一圈眾人,目光停在林澈身上片刻,又收回來,補上一句:“林先生別誤會,我對你沒有成見。隻是我不太習慣在自己還沒說話前,別人先替我表態。”
    邵維航見狀,趕緊把酒單輕輕合上,打著哈哈接話:“小任還是這脾氣,做事太認真,講話不拐彎。”
    唐姝儀笑著斟了一杯溫水,順著他說:“也是難得你願意來吃飯,咱們也都老熟人了,別當什麽公事談——別緊繃嘛。”
    “我還有些工作沒處理完,先失陪。”他說著站起身,動作利落幹淨,把椅子推回原位,沒有絲毫慌張或不快:“你們繼續,不用送。”
    說完,他微一頷首,重新拿起外套,走出了包廂。
    門關上,整個房間像是失去了一個維穩重力場,短暫地陷入靜默。
    蘇靜雯坐在原位,肩膀像被凍住,連追出去的動作都沒能做出來。
    賀苒眼神複雜地看著桌麵,手指緊握著杯沿,嘴角似有若無地動了一下,卻終究沒開口。
    蘇靜雯強撐著笑了笑,掩飾性地說:“他今天確實情緒有點緊。抱歉,讓大家看笑話了。”
    她說得很輕,卻故意用了“情緒”這個詞,把事情往“職場壓力”上引。
    她從沒想過要把自己和任映真婚姻上的失敗讓別人知道。
    “別這麽說。”唐姝儀趕緊圓場,“你們小夫妻感情我們又不是不知道,小任可能就是今天太緊繃。看他連外套都忘記扣扣子,一看就是機場來不及歇就趕過來了。”
    蘇靜雯接了句:“我會回去跟他說的。”
    她轉向林澈:“剛才……對你不太好,別放在心上。他有時候說話直,沒別的意思。”
    林澈輕輕一笑,搖搖頭:“我理解。”
    但那笑,已經不是剛才的笑了。
    唐姝儀體貼地轉移話題:“聽說你們畫廊下個月有個新展?”
    ……
    夜風帶著冷意。
    任映真站在風裏,右手插在風衣口袋,左手握著手機,屏幕亮光映得他臉色更顯冷白。
    電話在他掌心震動了一下。來電顯示:邵維航。
    他低頭看了兩秒,接起電話。
    “喂。”
    “你還真走了?”邵維航說:“走得挺快。”
    “嗯。”他應得平靜。
    “……我說句不該說的,”邵維航停頓了一下,“你們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夜風吹過他耳畔,他沉默片刻,淡淡回應:“沒出事。”
    “你那脾氣我太熟了。”邵維航笑了笑,“你要是真不打算出手,那種局你根本懶得抬腳走進去。”
    任映真沒回,右手指尖慢慢收緊,在大衣兜裏握成拳。
    “老實說,今晚那氣氛,真挺……不對勁。”邵維航語氣收了幾分:“她介紹林澈給姝儀認識,你沒看出來?”
    “看出來了。”
    “那你還去?”
    “我說了,她讓我來,我就來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你……”
    “邵哥,”他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有處理情緒和問題的能力,我和靜雯自己會解決的。我們已經走了這麽遠,不是誰上個台階說散就散的事。”
    “說的比唱的好聽。”邵維航哼笑一聲:“真那麽能忍,你會跟林澈說那種話?”
    “那也不能怪我。我尊重靜雯的社交自由。”任映真聲音裏帶上不悅:“他坐在那裏,一邊說‘理解’,一邊又代表我太太講話。我總得把界限劃清。他腦子不清楚,我就幫他醒醒神。靜雯是我的太太。他要是把自己定位成朋友,就該知道分寸在哪。”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幾秒,像是理解了,又像是無話可說。
    “行了,邵哥,”他換回那個溫吞體麵的聲音,“今晚這事,你也別往心裏去。是我有些失禮,回頭我請一頓,賠個不是。”
    “……別裝得這麽像個好人,聽著怪心酸的。”邵維航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回頭真扛不住了,記得找我喝一杯。”
    “先不至於……但謝謝。”
    他掛斷電話,抬頭看了眼夜色。
    風比剛才更冷了些。他攏了攏大衣,轉身朝停車場走去,步伐如常,肩背挺直。
    ……
    任映真提著隻保溫袋進門。
    客廳的燈還亮著,沙發整潔,茶幾上是嶽母下午泡了一半的玫瑰花茶,冷掉了。廚房的燈也開著,灶台幹淨整齊。
    他換下外套,將保溫袋放在廚房台麵上。裏麵裝著晚飯,是他在聚餐離場前特地讓餐廳打包好的——鮑汁冬菇、清蒸桂花魚,還有一份低鹽烏雞湯。他知道嶽父口味清淡,也知道蘇母最怕食物寒涼,這些都是他們能吃、願意吃的東西。
    他胃裏一陣翻湧,灼燒感像潮水一樣漲上來。他今天幾乎沒吃什麽,晚上的飯局又匆匆離席。他彎下腰,扶著灶台,手指不動聲色地在上衣口袋裏摸出幾粒常備胃藥,幹吞下去。
    【他是不是今天從頭到尾都沒吃上飯啊……】
    【這主人公是不是太好欺負了一點,我都懷疑我走錯真人秀了】
    【目前為止感覺最委曲求全的原配】
    “哎呀,小真?怎麽這時候還在廚房?”蘇母披著睡袍下樓,看到他蹙著眉彎腰站著,頓時警覺起來,“你胃又不好了?”
    任映真立刻站直身子,朝她一笑,語氣平靜得像什麽都沒發生:“沒事,回來的路上可能有點冷風,稍微不太舒服。”
    “你今天晚上不是有飯局嗎?我們還以為你們兩個一起去的。”蘇父也走下樓,手裏還拿著水杯:“怎麽還帶了吃的回來?”
    “我中途出來接個工作電話,臨時有客戶調度,就沒回去了。沒怎麽動筷。”他打開保溫袋,熟練地將餐盒擺出來,“想著爸媽這幾天食欲不穩定,順路給你們帶點清淡的回來。還有媽之前說想喝烏雞湯,店裏剛好有。”
    蘇母怔了怔,眼裏浮起一絲柔色,但隨即皺眉:“你自己胃不舒服還記得我們?你什麽時候能先把自己當回事?”
    “我挺好的,媽。”任映真笑笑,動作從容地倒了杯溫水:“一時胃酸,休息一下就好了。”
    蘇父看著他,語氣也不似剛才那麽輕鬆:“你這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靜雯不是也知道嗎?她今晚怎麽沒回來?”
    任映真微微一頓,沒抬頭,隻是低聲回道:“她今天忙得晚,還要跟畫廊那邊協調細節。別怪她,她最近真的很累。”
    蘇母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歎了口氣:“你也別老這麽護著她。我知道你的工作也不輕鬆。”
    任映真安靜聽完,語氣卻沒有任何指責的意思:“媽,她是我太太。我不說她,您也別說她。”
    蘇父盯著他幾秒,眼神沉了些,卻也沒有再開口。
    【他還在替她說話】
    【他胃疼她不在場,他爸媽都急了,他還在護她】
    【這場麵要是蘇靜雯不懂得反思……那觀眾可要炸了】
    【我真信了他還在努力維係這段婚姻】
    “你上去歇著吧,胃實在不舒服我一會兒煮點清粥。”蘇母還是放心不下。
    “哪能讓您動手。我自己弄吧。”他站起來:“我手熟呢,不用擔心。正好也靜一靜。”
    兩位老人對視一眼,百般叮囑才上樓。
    水燒開時,他低頭盯著鍋裏,蒸汽撲在他睫毛上。灶火輕輕跳動,鍋裏粥翻出泡沫,他拿勺子輕輕撥了撥,動作安靜得幾乎沒有聲音。
    哪怕這屋子空了、燈也滅了、她徹底不再回來,他大概也不會輕易告訴別人——
    是她先放下他的。
    【怎麽這麽疼痛啊救命】
    【這還是第二人生嗎,節目組給我幹哪來了】
    【……我現在完全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