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清醒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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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映真再次見到周迢是幾個月後,在聯邦開設的基礎教育學校。
教育係統更注重學生的全麵素養、社會性發展以及對不同潛能特質者的理解與協作,所以將不同等級的學生混合編班,旨在打破隔閡,培養未來公民的包容性與合作精神。他們是在公共活動課上重逢的,那麽亮的絲線太少見了。
周迢看見他就會向他跑過來。
……好像狗。任映真想。
上學後他的日子好過不少,托異能的福,他能更容易察覺到別人的需求和情緒,所以也經常能幫上別人的忙。因為本身不具攻擊性又“對我有用”,所以即使頂著C級的標簽也在同學中獲得了不錯的人緣,至少避免了被孤立。
他確實挺會討人喜歡,但這是生存本能,不是真心熱絡。
就比方說,除了周迢,他也不會答應別人邀請來自己家玩的事情。
“那你記得和你爸媽說一聲?需要讓我媽幫你打電話嗎?”周迢立刻開心起來。
“不用。”任映真熄滅電子終端的屏幕:“沒人會在乎的。”
“……那,說好了,明天見。”
“明天見。”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學校對他來說是避難所,但它也帶來了新的、現實的煩惱。學費家裏當然是會承擔,但學校也總有一些名目繁多的額外費用,訓練場的使用權限,針對原版資料的訂閱,乃至非強製但“強烈推薦”的校外研學活動。
他並不想顯得那麽不合群。
他在學校花銷的這幾個子或許還不如任今也零花錢的零頭,但是他實在不想直麵父母索要,他幾乎能預見那兩人的表情,那比沒錢可怕。
但是他確實也沒有別的來錢快的方法。
任映真想想他能用自己的異能怎麽搞到這些活動經費……
……感覺辦法都寫在刑法裏。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家長會,他家長的座位上將空無一人。
得解決這些問題。
任映真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哥哥們。
任今也暫時不考慮,任意恒的年齡比他大不少,兩人有十歲的年齡差距,而且對方跳級。任意恒已經開始嶄露頭角,擁有獨立的財源和一定話語權,而且也不像父母那樣因姐姐的死亡對他抱有複雜難解的情感芥蒂。
他們倆不過是把他當空氣罷了。
說幹就幹。任映真決定開始經營自己和兩個哥哥的關係,把對同學的那套社交策略挪用過來也很好使,果然對付男人、尤其是這類這類心高氣傲的年輕男性,還是要看兒童心理學。更精準,更耐心,多多吹捧,主打一個提供情緒價值。
哄一個是哄,哄兩個也是哄,他順手把任今也一同捎帶了。
如他所願,任意恒和任今也的線逐漸亮起。他不需要兩人覺得自己多體貼聰明,隻要無害且略為可用就行。等火候差不多了,他就提出自己的需求,把姿態放低,兩大問題就這樣迎刃而解。
這個家裏終於有看他順眼的人了。
【好的明白了,對付男人主要提供情緒價值(記筆記)】
【一個突然覺得這個弟弟有點順眼,一個突然覺得這小子雖然菜但還挺崇拜我】
【這家人對我眼睛實在是太友好了,朋友們,俊男美女】
【這就騙到錢了???】
【好歹是親兄弟為什麽騙不到錢】
【漂亮小孩一直吹捧你的事情能叫騙嗎】
【這是早期影像一比一複刻?】
【施展的這些小把戲放在外邊不是危險又浪費嗎,所以更應該明白——】
【?樓上說了什麽限製級發言】
家長會當天發生的事情超出任映真的意料。在他原本的盤算裏,最好的情況不過是大哥任意恒指派一個人來,得體地走個過場,維持住最基本的體麵即可。他從未奢望過更多,也認為沒有那個必要。
結果來的是本尊。聽周迢轉述他父親的觀察,任意恒出現的時候就吸引走了教室裏所有家長的目光。
臨時起意。任映真邊聽邊麵無表情地想,一定要是臨時起意。
但任意恒的“臨時起意”給他帶來的影響並不完全是正麵的,家長會結束後,部分同學連接他的絲線灰暗了下去。
那幾個因家境或有突破B級可能而抱有優越感的學生絲線劇烈波動,大概是覺得被他冒犯了吧。
這個社會提倡平等,每個人都能盡量獲得自己的價值。但在這所學校裏還是能看到實際的縮影,總會有人把每個人的價值簡化為潛能等級、家世背景、以及未來可能達到的高度這三項指標。任映真原本在這套評價體係裏安安穩穩地待在底層,未來一眼望得到頭。
一件無害的擺設突然產生了附加價值,簡直像作弊。
不過任映真也不在乎這些與外部評價掛鉤的友誼或者敵意,他的心態又不是溫度計,要隨著他人態度的冷暖而劇烈漲落。他有一套更根深蒂固、也更殘酷的內在邏輯驅動著行為。
能影響到他日常生活的人就那麽幾個,他最恐懼的對象隻有一個,就是父親。
被忽視固然意味著資源匱乏和情感荒漠,但這至少是一種可預測的、穩定的壞。他維持成績才不是出於爭強好勝或者真有多麽熱愛知識,隻是如果他在學業這個相對客觀的領域出現滑坡……
他預測不了那會引來什麽。
他恐懼那些未知的矯正措施,可能會有他想不到的針對缺陷的處理方式。在任現林的世界裏一切都是資源和效率,無能就是原罪。任映真不想知道任現林容忍無能的底線到底在哪裏。
他不想被送去返廠維修。
周六上午,他照例準備出門去找周迢,一如既往地盡可能不發出聲響。
“去哪?”任今也的聲音略帶詫異地在他側後方響起。
“周迢家。”他穩住聲音:“之前約好的。”
任今也挑眉,向他伸出右手。手掌攤開,指尖微垂。
任映真僵在原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他其實很討厭對方的異能力,通過觸碰人或物品可以得知其當下的狀態,並回溯過去的碎片化信息。他剛才是否緊張,他要去見誰的真實心情,很可能都將被一覽無餘。
“嗬,瞧把你嚇得。”任今也笑出聲來,在碰到他之前收回了手:“別回來太晚。”
“知道了,哥。”他轉身走出大門,直到坐上飛行器才虛脫般地長出一口氣。
【?我有那麽嚇人嗎!!!】
【……不是他倆還挺好玩的,呃那個,這不算當眾查崗嗎,這個故意伸手試探還挺……】
【人民在看著你!!!朋友!!這期可能是記憶模擬啊!!!!快住口!】
【你們都在磕什麽啊?!】
【等等上麵有個人不會是哥哥吧?】
【逮起來!啊不是打起來!快用異能看看任映真腦子裏是不是全是周迢】
【我目瞪口呆哩,我沒記錯的話這群人裏至少周迢是直男,求放過】
飛行器平穩地降落在周家所在的社區。
周家跟任家完全不同,任映真在看見起居室牆上各種生活化的家庭合照時意識到這點,對“家庭”和“婚姻”的印象又在周家的餐桌上被全麵擊破。
好在叔叔和阿姨還算喜歡他,他不用計算得失也可以說話,在這裏,善意是直接、飽滿、不設防的。
“小迢,你先帶小真去玩吧,一會來吃點心。”
他們一前一後進了周迢的房間。書桌上攤著看到一半的冒險小說。在這個時代,閱讀紙質書是相當稀缺且奢侈的愛好。周迢開了一盒零件極其繁複的星艦模型套裝。
拚裝模型是他們之間常見的、不需要太多言語的交流方式。兩人並排坐在地毯上,開始專注地分揀零件,研究圖紙。
周迢瞥向他的側臉。
在這種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手工活動中,任映真通常會進入一種心無旁騖的狀態。
也就是說,這是他心理防禦相對薄弱的時候。而且,開啟話題的人是他。周迢先聊學校裏的事情,任映真一邊聽著,一邊熟練地按照圖紙組合著細小的部件,精神逐漸放鬆下來。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將引擎部件卡進準確的位置時,周迢問:“為什麽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會一個人坐在那裏呢?”
“因為沒人管我,”任映真不假思索地回答,“傭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啊。”
話音落下,房間裏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死寂。連模型零件相互碰撞的細微聲響也停了下來。
任映真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抬頭,對上周迢的眼睛。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吧。”他說:“一個C級在S級的家庭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這才不正常啊!”周迢說,他的那種急切像是在憤怒了,他抓住任映真的手腕:“這一點都不正常啊,你不難過嗎?”
“我習慣了?”他有些猶疑。
“不要習慣。”周迢的情緒略略平複一些,“不要習慣這樣的事情,沒有人應該習慣過這樣的生活。你習慣了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那我要一直難過嗎?”
“……”
“別為這種注定無解的事情費心了。”任映真趁著他沉默的間隙,重新築起理性的堤壩,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冷靜:“我又不可能提升異能等級,而且其實現在也……”
他本想說自己已經找到了生存之道,但話未說完便被截斷。
“我會擔心你。”周迢說:“我相信人的一生遇到的所有事情都一定是有解的,隻是現在找不到,那未來也一定會有的……我陪你找。”
“唉。”任映真有點頭痛了,這種毫無根據的樂觀:“真的不必。”
“……你這樣跟放棄自己有什麽區別呢,媽媽常跟我說我們還小,做不到的事情以後還可以再試試。我——”
“我已經不難過了。”任映真試圖結束這場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的爭論,同時也想安撫周迢過於激動的情緒,他妥協道:“你也別難過了,可以嗎?”
“我不可能不難過。”周迢說:“我們不是朋友嗎?而且、你在哭啊。”
“我……?”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腹摸到了皮膚上的濕意。他愣住了,低頭看著那點清晰的水痕。身體先於意識發生了反應,他看著周迢眼中映出的自己,正在麵無表情地掉著眼淚。
這具身體裏藏著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盛滿了悲傷的泉眼,自顧自地決堤了。
“抱歉。”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像係統出錯的提示音。
周迢追問:“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在哭?哭是沒有用的,浪費精力,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周迢轉過頭去,留了一個後腦勺給他。
“周迢?”
那個背影繃得很緊,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誰會為了有用才哭呢。”
短暫的沉默後,周迢的聲音傳來,悶悶的,帶著極力壓製卻依舊泄露出的、細微的顫抖和哽咽。
他突然意識到,周迢因為他哭了。這點眼淚淹沒了他的思考邏輯。
然後,一種比茫然更尖銳但他熟悉的東西刺穿了他的感知。
恐懼。
他害怕。
周迢會因為他的不正常,無法理解,那套非人的邏輯而轉身離開嗎?周迢並非他可以用公式和策略對待的對象,不是可以用優秀換取忽視、用順從避免懲罰,不因他的省事或其他任何潛在的好處而接納他的人。
這是第一個看到他的人,把他當成人的人,想要分擔他的痛苦,甚至想要援救他的人……如果周迢對他的線變成黑色了,他要怎麽辦?
這個認知正灼燒著他。
他想說點什麽。他必須說點什麽來挽回。他張開嘴,腦海裏瘋狂搜索著合適的話,卻絕望地發現一片空白。道歉?剛才已經見到了,恐怕隻會讓情況更糟;解釋?他隻會從效率和價值角度去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受到這樣的待遇,他好像已經用這套邏輯傷害周迢了;保證?他連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都搞不清楚,又能對周迢保證什麽?
他隻能徒勞地、近乎絕望地看著那個顫抖的背影,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這令人難熬的沉默中,是周迢先動了,他用袖子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才轉回來,眼睛大概是被淚水洗得發亮。
“以後還有得是機會。”他說:“我們才不在乎你家裏那群人怎麽看呢,人活著才不是為了那點數據……總之,嗯,聯邦這麽大,不是所有地方都像你們家那樣死盯著異能不放的。我們長大了可以去找那種更看重實際操作能力、或者知識儲備的單位!他們連無能力者也要的!”
“……嗯。”
“比如星際探索局的遠程探測分隊,古文明遺跡研究所,快速反應支援部隊……”
“總之,到時候就可以申請去這種工作單位,我們以後可以離你家裏人遠遠的。”
“…………嗯。”
“你怎麽不說話?”
“我、大概是太感動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突然這麽坦誠,搞得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