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清醒夢5
字數:7409 加入書籤
那聲音溫柔依舊:“小真,有些對比並不具備參考價值,也無益於你未來的職業路徑選擇。每個個體都是獨特的,我會為每個人提供最適配其潛能發展的建議。”
“她”隻負責分析、推測,引導他走上某些成功率高的道路,而規避某些成功率低的道路。
AI被創造的核心目的是維護集體的穩定與整體幸福最大化,一個出身敏感政治家族、潛能等級不高、內心可能積壓著不明情緒的孩子,最好還是去做點有利於社會和諧的工作,遠離政治、軍事和任何可能引發權力紛爭和家族介入的領域。
——即便你可能在那方麵具有才能。
在任家的角度,他是無所謂的;在格歐費茵的角度,他應當選“更合適”的。
“謝謝您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這些課程。”
【反正怎麽努力都得不到認可,這種環境下不長出反社會人格才奇怪吧】
【也不盡然,我覺得應該反社會不起來吧,不提任家怎麽樣,目前看來任映真在周家的時間跟他在自己家待著的時間一半對一半啊】
【在謊言構成的世界裏,一個完全透明的人是多麽珍貴的氧氣啊】
從谘詢室出來時,周迢正在門外等著他。
“怎麽樣?”
“一些心理和藝術類的選修課。”
“唔,聽說現在對執業醫師的要求越來越變態了……要精通神經科學、藥理基因表達,還得通過高階共情模擬測試……畢業門檻高得嚇人。”兩人並肩往走廊盡頭走去,周迢語氣裏有對他盲目的信心:“不過我覺得你要學這個的話,肯定沒問題。”
“嗯。”任映真隨口應付過去,點開終端上彈出的班級活動通知。
“這個穹頂觀測活動我已經替你拒絕掉了。”周迢說。
他頓住腳步。
“我猜你肯定不想去,我還沒有猜錯過。難得早放學,人造天體還沒完全熄滅,我們隨便走走,聊聊天?”
“……你好像才有讀心的異能。”
有社會學研究指出,人類平均一天要說1.08個謊言。
任映真每一個都看得見。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太過坦誠和複雜,每個別人對他心口不一的瞬間都殘酷地紮進視野,而他知道自己無權要求任何人別對自己說謊,隻有跟周迢待在一塊的時候,他能稍稍好受些。
“映真,”周迢用手肘碰他,“說真的、你有沒有考慮過離家出走?”
任映真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寫著“又來這套了是嗎”。
“你總是因為家裏的事情悶悶不樂的,如果你真想離家出走的話,我支持你,咱倆可以一起浪跡天涯!”周迢立刻開始給他畫藍圖,好大的餅,還有點硌牙:“我們可以去自由星域,那邊很多星球都沒開發,風景一絕!”
“哈哈,”任映真幹笑一聲,“別說胡話了。叔叔阿姨得多傷心。”
“才不會呢。”周迢說:“他們倆說不定還樂得清靜,而且又不是不聯係了,我們可以給他們寄旅行明信片!現在星際運輸多快啊,活體送達都還活蹦亂跳的!”
“這聽起來不太像離家出走啊。”任映真誠懇地說。
“那像什麽?”
“養成類小遊戲。”
升入初中後,他們依然在同一個班級。
全麵培養學生人文素養、團隊協作與公眾表現力……文藝匯演……抓取到關鍵詞後,任映真收起了所謂宣傳“全人教育理念”的信息彈窗。
這也算是為學園祭的預熱,同年級的幾個班聯合起來,選定排演地球文明時代流傳下來的故事改編為舞台劇,劇名叫《夜鶯與玫瑰》。他被分配在後台組,負責舞台燈光和簡易全息投影的調度。
就在他靜靜摸魚時,舞台上的排練進程卡在了“夜鶯”這個角色上。
“不,我要那種交織著極致的痛苦和超然的快樂的感覺,這太誇張了……”
“這哭哭啼啼的調子打動不了觀眾!”
“你是為愛獻身啊!要那種心甘情願的毀滅美!”
被戲劇老師吵得頭疼的任映真合上了周迢借給他的紙質書。冒險小說這種東西最討厭讀到關鍵橋段的時候被打斷了。
“任映真。”戲劇老師見他抬頭,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這片陰影裏,點到他的名字:“你來試試?”
任映真指了指自己的臉,沒說話,但疑問昭然若揭。
【我?我嗎?】
【好好笑,珍惜這種表情的A07……】
“最後對著紅玫瑰樹獨白的劇情,來。”同學們把劇本遞給他,被任映真還了回去,聽了這麽多遍,他對夜鶯的台詞已經倒背如流了。
舞台中央臨時標記的位置站上了最後一個人。
光打下來,他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日常裏看慣了這張臉,其實這個人的那種“漂亮”模糊了性別的界限。往日深黑的眼睛在強光下竟然也有種琉璃質感,就像一雙隻有心思純淨的小鳥才會有的那種眼睛。
“給我一朵紅玫瑰吧,”夜鶯請求道,“我會為你唱我最動聽的歌。”這隻鳥的聲音婉轉悅耳,叫人不忍心拒絕。
但玫瑰樹還是搖了搖頭。
“我的玫瑰是紅色的……暴風吹斷了我的枝幹,我今年已經不能再開花了。”
夜鶯沒有立刻接話。他微微垂下眼簾,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好像真有這麽一隻小鳥因最後的希望落空而耷下腦袋。他等待那無聲的失落蔓延,“我隻想要一朵紅玫瑰。”
那聲音輕得近乎耳語、卻能讓每個人都聽清,敲在他們的心弦上。
帶著孩童式的固執,夜鶯絕望地重複道:“隻要一朵紅玫瑰。”
“那方法太恐怖了,”玫瑰樹遲疑道,“我不敢輕易對你說。”
“告訴我吧,”夜鶯立刻接道,孩子氣的勇敢,“我不怕。”
“你會因此丟了性命的。”
玫瑰樹給出了最終的警告,然後緩緩道出那個殘酷的儀軌:
如果你想要一朵紅玫瑰,那你就要在月色裏用音樂鑄成,再用自己的鮮血染紅它。你要用胸口頂著荊棘,向我歌唱,整夜地唱,任憑荊棘刺穿你的心髒,讓你的生命流入我的血管。
“以死亡換一朵玫瑰,這代價也太大了。”夜鶯歎息般地吐出台詞。
所有人心頭一緊,命運天平傾斜的咯吱聲就在耳邊。
“然而真愛比生命更可貴,”夜鶯說,他甚至微笑起來了,“一顆小鳥的心髒比起人心又算得了什麽?”
於是夜鶯展開翅膀,掠出花園,再次落到年輕學生的身邊:“開心起來吧!幸福起來!你就要擁有一朵紅色的玫瑰了。”
目前為止的排練內容到這裏就結束了。
排練廳裏陷入了長達十幾秒的徹底寂靜。
任映真並不覺得自己剛才做的有哪裏不好,那大概就是他們對角色形象的理解有差異。他準備假裝無事發生地走下台去,四麵八方的絲線卻亮起來。
“就是你了。”率先回過神來的戲劇老師說:“任映真,你來演夜鶯。”
“……好的,老師。”更多的排練時間和不必要的關注。他瞥向周迢,對方回以一個讚賞和鼓勵的眼神。
最大的難關解決,今天的排練也該結束了,同學們開始喧鬧著收拾東西。任映真回控製台的位置收拾自己的東西,一個身影輕盈地來到他麵前。
“女學生”。那位挑剔的、最終拒絕玫瑰的“女學生”,任映真一看到她,腦子裏自動開始播放那句“人人都知道珠寶可比花兒值錢多了”。
她與劇中的形象判若兩人。她目光灼灼、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絲線發亮。不加掩飾的欣賞和探究。
“我剛剛好像真的在台上看見了一隻鳥,一隻漂亮的小夜鶯。”她聲音裏還帶著一絲未褪盡的戲劇腔調:“我想、如果是夜鶯那樣懇求我,真是忍不住想把玫瑰、和玫瑰以外的一切都送給你才好。”
真奇怪。她想,這張臉如果不長砸,未來合該跟她吃同一碗飯。基因優勢真好,眼前男生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在舞台上就會發光。是偏淡顏係的五官風格沒錯,但他對那“學生”笑起來的時候,她毫不懷疑那個笑容是甜美的。
【我跟著姐的目光從上到下一打量居然也是在任映真的lily時代吃上好飯了】
【就是這種視線,哎喲lily階段才是女媧畢設……哈哈大概因為吃的都是A07吧!沒見過任映真幼年體啊!】
【他們這個校服襯衫為什麽最頂上扣子不能再往下開一格】
【我希望這出戲真的有荊棘刺穿夜鶯的藝術化手法表演……】
【?被屏蔽了,你們在說什麽虎狼之詞】
【我要看舞台play!!】
【這裏不是法外之地!!!】
任映真臉上回以禮貌性地微笑,心裏微微蹙眉。這突如其來的濃烈好感是投射給台上“夜鶯”的幻象的,他想,這大概是一種對“脆弱美”的短暫迷戀和同情。
果然,女生接著問道:“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以前好像很少在年級活動裏見到你。”
任映真抬頭,對她局促地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輕聲道:“謝謝。平時選修課排得比較滿,所以確實很少參加這類大型活動。”
女生了然地點頭:“原來如此。那你的名字呢?”
這是避不過去的。
“任映真。”他說:“任意的任、日央映,真假的真。”
她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人緣還不錯。啊,如果他日常表現也跟那隻夜鶯一樣,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夜鶯”有種不自覺流露出的脆弱氣質,很容易激發他人的好感和保護欲。但是她見過的人也很多,總覺得他個性疏離得很,剛才的害羞像是裝的。
女生落落大方道:“我叫方望槿,天圓地方的方、希望的望,木字旁一個相等的槿。下次排練見。”
【?哪個方望槿】
【平行宇宙交錯現場嗎???】
【不不不仔細想想是說得通的,二期小槿花就是經過嚴格篩選的真人助演啊,能當真人助演的綜合分都很高,所以出現在這裏合情合理】
【我突然磕到了一種邪門CP,第二人生裏我們你死我活搶鏡頭我要把你從舞台上拉下去,結果真正的第二人生裏青澀同台還想跟你下次見……】
【現在才上桌?】
【奶奶,你磕的陰間產品這次是真的複活了,宿命感拉滿】
【跳預言家,我覺得一定是關鍵伏筆!演出絕不會平靜!我已經開始緊張了!】
接下來的幾次排練都非常順利,間隙的休息時間裏,任映真很快發現他和周迢的愛好對同年齡段的孩子們來說還是挺偏門和複古的。
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在狂熱地追逐一種新興的娛樂形態——異世界沉浸式真人秀。
所謂演員的意識經過精密的調試和保護,被投射到節目組精心構建的、社會甚至物理規則迥異的“異世界”中的一具具軀殼裏,去體驗、競爭、求生。
這些世界光怪陸離,有的充滿奇異的晶體生命,有的遵循著殘酷的部落法則,有的則是權力交織的未來都市。
“你看了最新一期的《星域求生:蠻荒星球》嗎?那個叫‘刃’的參賽者太猛了!單挑了一頭晶體掠食獸!”
“看了看了,簡直身臨其境,我還買了神經連接體驗券,差點被震出心理陰影。”
“我還是更喜歡《模擬政要》第三季,看那幾個候選人勾心鬥角才有意思,聽說最新一集裏有個家夥動用異能拉票被抵製了……”
“別提了,我押的股跌慘了!……專輯銷量絕對刷數據了!《星娛風向標》都扒出證據了!”
這些異世界真人秀,以其極致刺激的感官體驗、直觀殘酷的競爭模式和層出不窮的爭議話題,完美地契合了這個信息爆炸、追求即時快感的高速星際社會的脈搏。
既是娛樂產品,也像社交貨幣。
“不用強求自己跟他們聊到一塊去吧。”周迢在旁邊撐著下巴道。
“不,我想的不是那個。”
托這張過於出眾的臉和異能特性的福,任映真的人緣向來不差,所以隻有他琢磨怎麽回避多餘的交流的份兒。
“……我也看了時下最熱門的那幾檔秀。”
周迢微微睜大眼睛,有些驚訝:“你看得下去?你覺得怎麽樣?”
“……”任映真說:“如果演員的意識進入的是真實的軀體……那麽,這些軀體原本的主人呢?他們的人生呢?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徹底地覆蓋或讓渡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