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周迢說：“我覺得是意外。它也一定是意外。”
    他看著他的眼神近乎懇求了。幾秒鍾的沉默被拉得很長，任映真也分不清他到底在說給誰聽，他眨了下眼，垂下目光：“嗯。”
    “時間很晚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得是要忙的。”
    數日後地熱能源核心站的風險得到控製，專家小組的後續工作也已移交當地政府。他們的隊伍也準備搭乘接應的星艦離開。
    隊員們在裝備清點和登艦準備，任映真和周迢最後核對一遍清單。地勤人員走了過來，說有人想為您送行。正對著任映真。
    他一抬頭，看見不遠處是柳如濤。她這次沒穿製服，表情淡然地望向他。周迢也看到了，附耳道：“你要去？”
    “嗯。”任映真把最後的數據投到周迢的個人終端上：“稍後回來。”
    空港的風很大，吹亂了遠隔幾步的兩人的頭發。
    “柳調查官。”
    “任隊長，”她回以禮節性的問候，隨即道：“我來送行，順便想跟你聊兩句。”
    他們在相對僻靜的觀景平台站定停留，巨大的透明穹頂外，是星空和緩緩調度啟航的星艦。
    “新葉星樞紐站事件的初步結論已經出來了。”她開門見山：“一起重大責任事故……你怎麽看？”
    “我當然是相信官方的調查結果。”
    “您在上次對話中提到，如果有人想要製造這場意外的話，那麽他的能力已經超出了S級預知能力者的能力範圍……不巧，我最近因為調查需要，權限升級，接觸到了一些加密等級很高的舊檔案。”她說：“您生物學上的雙胞胎姐妹是一位先天覺醒、評估等級高達S級別的預知能力者，我為她感到惋惜，不過——”
    “你是否認為，強大的血緣關聯，可能會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產生影響？”
    她的話暗示性很強，是一個極大膽又尖銳的假設。
    “柳調查官，我認為我個人和家庭的隱私與當前的案件無關，我沒什麽可以補充的。”說出這種回答時，他也有些驚訝、原來他比自己想象中的對這件事要寬容，“而且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你的猜測缺乏事實依據，聽起來是一種基於想象力的推論。”
    你明知道問不出結果，適可而止，不要試圖激怒我。
    “我明白了。”柳如濤說：“抱歉提及你的私人往事。隻是作為調查官，排除一切潛在的可能性是我的職責……你的隊伍搭乘的星艦就快要起飛了，不耽誤您了。祝一路順風。”
    “謝謝。”他回答：“也祝柳調查官工作順利。”
    她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針鋒相對者這次交心，一見鍾情者卻深刻懷疑】
    【反差確實很大，這次賣的有點我看不懂了，方望槿反而跟任映真好起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第四期和第十期都是柳如濤，哇……仔細想想其實小柳性格沒變，就是有點較真，所以一眼萬年的時候任映真是她非你不可的對象，現在則是懷疑任映真涉案……】
    【所以真的是異能突變嗎，我們小真要升S級了嗎？】
    【醒醒，要真的利用預知能力殺人的話，你的關注點該是這個？】
    【如果是能預知狀態的絲線，是不是真·命運的絲線？】
    【宿敵變情人，情人變警匪嗎，不對任映真目前好像不算匪，好了我覺得深井這波很懂怎麽磕的……】
    “映真，”周迢來叫他，“準備登艦了。”
    短暫的休整期開始，他們一回去就利用這幾天去福利機構看望琳達。她比從前已經開朗許多，笑得像朵小太陽花，最近學會了折紙和剪紙。福利機構的工作人員私下告訴他們，已經有領養家庭看中她了。
    這個領養家庭條件不錯，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和琳達相當投緣，兩個小姑娘好得像一個。
    周迢帶任映真去商業區挑了禮物送她，可以叫琳達帶去新家。其中包括一條漂亮的白色連衣裙，這是琳達最喜歡的顏色。任映真瞥了一眼那條裙子，什麽也沒說。
    琳達收到禮物的時候眼睛亮得驚人，她抱著裙子，這下笑得又像一朵玫瑰了：“謝謝哥哥們。”
    周迢是真心為琳達感到高興，這女孩的笑容永遠能驅散他們連日的疲憊。然而就在隨隊執行下一次巡航任務的前夕，他得知了琳達的領養沒成。
    他追溯下去，發現是琳達這邊的背景審核文件被卡住了，流程暫停。福利機構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重新安排了對琳達的心理評估，評估結果顯示琳達情緒穩定性的指數不足，並未達到被領養的理想標準。
    怎麽會這樣？
    之前明明進展很順利，兩個小孩也玩得非常好。
    程序問題。周迢將假期和工作的空隙都用來琢磨這件事，琳達的文件流轉在某個環節停滯，最終的評估報告數據也確實不理想。一切都如此合規。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完美本身就是一種漏洞。
    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按章辦事，恰好堵死了每一種可能性。
    周迢心中疑竇難消。
    他設法聯係了初審時與那份被卡住文件有關的文員。對方按照規定對審核沒有通過的原因不予透露，隻反複強調按照規定辦事、標準如此。
    一個普通的孤兒的領養程序有什麽好做手腳的？領養家庭也不過是普通中產，沒有複雜背景，動機何在？
    思緒紛雜間，他意識到——
    琳達即將被領養這件事其實知情範圍極其有限。
    為了保護孩子們和避免不必要的幹擾，福利機構對這類消息保存得很謹慎。為了調查這件事，他聯係了很多之前並沒有接觸過的相關人員，所有工作人員都嚴格按照規定辦事，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出於私人原因或者違規辦事的理由。正因如此，琳達的領養手續終止這件事，才顯得更為詭異。
    是誰？除了幾位核心經辦人員和領養家庭……最早、最確切地知道這個消息的“外人”，隻有恰巧在場的他和……
    任映真。
    “……”他十指相扣，抵在眉心，雙目緊閉。
    從小到大，他聽過最多次的一句評語就是：周迢，你膽子真大。
    他知道自己從不缺乏勇氣，但他現在、沒有去戳破什麽的決心。更別提他內心深處竟有一絲恐懼——他恐懼那個答案是真的，而這個答案又和上次的意外相同。
    【猜對了！你猜對了！就是任映真幹的！】
    【快醒悟吧！這一切太明顯了終於到了A07翻車的日子】
    【快跑吧從他身邊逃走不要被他找到，那是個深淵！！】
    【可靠消息我們現實的周迢最後就是死在他手裏，這是宿命啊……】
    【我不要啊為什麽任映真是這樣的人啊】
    沒有證據的話，一切都是推測。而他跟任映真之間沒有秘密，懷疑會帶來一種背叛般的煎熬感覺。而他並不是一個把事情藏在自己心裏、靠揣測來解決問題的男人。
    “映真。”
    對方應聲回頭，熄滅終端上的例行異能檢測報告。為了確認成員們的異能穩定性，快速反應部隊會定期進行檢測。觀眾們捕捉到一個殘餘的C。
    【什麽嘛，沒有變S啊】
    【那他到底是怎麽殺的林悅啊！】
    “你知道琳達領養失敗的事。你有什麽事沒有告訴我？”
    “是線。我隻是想確認一下她的狀態。”任映真坦然道：“建議重新進行心理評估的確實是我。我們去看她的那天，我發現她的線有異常波動，擔心她的心理狀態是否真的適合立刻進入新環境，所以才建議機構最好在正式領養前再進行一次更全麵的心理評估。”
    “而結果、你也看到了。指標確實不理想，從程序上看，暫停領養是合規的，也是對琳達和領養家庭負責的做法……但我沒想到領養程序會直接終止。”
    “但這不代表琳達之後就不能再繼續被領養，隻是現在還不合適。”
    “這樣啊。”周迢說：“你應該找我商量的。”
    “……算了，我也沒資格說你。”
    他該更有懷疑的，但是那是任映真啊。
    所以不用懷疑了，肯定是他幹的。
    ……
    “叔叔。”周遙說：“還是別看了。”
    “哪有我不看的餘地呢。”他回答：“鋪天蓋地的都是《第二人生》A07頻道的第十期……內容轉播，劇情討論，逃不開的。”
    “其實現實裏的林悅死亡比這晚了好幾個月……A07比‘任映真’的手段高明多了，根本不露行跡。所以從來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將這兩件事聯係起來。”
    光屏上飄過彈幕的激烈爭論：
    【就算她不是真心悔過，也沒必要死】
    【一命抵一命是天經地義】
    【什麽年代了還搞血債血償那一套，要不你穿越回舊地球吧】
    他承認看到林悅死亡的時候，他的心中甚至也有一絲解氣。他們最終選擇原諒林悅是因為調查結果顯示林悅無主觀惡意。他們這一代人是在深井構建的秩序下成長起來的，相信程序正義優於結果正義。隻要程序合規、證據鏈完整，定性準確，判決就必須被尊重。
    這是維係社會不至於崩塌的底線。
    在第十期中通過“任映真”的視角看見林悅沒有真心悔過，他同樣憤怒。他也敢說他絕對比任映真更憤怒，因為那是他的妻子。
    “但是，”他沉聲道，“因為憤怒就去支持或默許法外製裁，也是最危險的滑坡。誰來判定‘該死’的標準呢？是你？是我？還是任何一個自認為手握‘正義’的人？”
    “我情感上當然不能接受林悅的真實態度，直到她掉下那扇安全門，她絲線的顏色都沒有更改。這也說明她至死都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沒有背負自己應得的懲罰，她就成功結束了格歐費茵的社會再融入計劃。”
    “我心裏也有一瞬間快意，但那是可恥的快意。它才最令我恐懼，不要讓它腐蝕我們自以為堅固的理性。所以，無論我多麽難以釋懷，我都不會認同任映真的行為的。”
    “林悅的嚴重失職還遠未達到需要以命相抵的程度，這種‘正義’是另一種更危險的‘不義’，它破壞的是規則的公信力和生命的尊嚴……這也是我討厭《第二人生》的理由之一。他們居然把罪犯明星化，偶像化……這是模糊是非界線，誤導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去崇拜一種絕對錯誤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周遙靜靜聽著，沒有接話。他其實並不特別關注林悅是否該死或私刑是否正確，他的思維不可抑製地滑向了另一個更個人的問題：
    任映真到底在騙誰？
    他為什麽騙周迢，騙自己，騙所有人？周迢又絕對不可能是笨蛋，他的觀察力強過自己，而直覺也是詭異的敏銳。更別提他對任映真那麽熟悉，兩個人並肩同行二十年，怎麽想任映真都不能在他麵前做到天衣無縫。
    為什麽殺死周迢。
    他的問題會在第十期播出的內容裏得到答案嗎？
    ……
    屏幕上自動推送《第二人生》第十期的最新剪輯片段。
    算法真是無孔不入，即使她從那次會麵後就再也沒有主動搜索，這些和她有過交集的內容還是會精準地出現在她眼前。真奇怪，現在看著第十期的內容，她的心始終平靜。
    任映真對她來說好像變成了一個可以投射諸多想象的符號。
    她的心中隻有不甘罷了。
    但不是對任映真，而是對她素未謀麵的另一種人生，她本該擁有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朋友。她現在既沒有這樣的朋友，也搞砸了和任映真的會麵，而且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任映真了。
    《第二人生》向她展示的另一種真實的可能對她來說太殘酷了，這選擇不由她主宰，她在年少時代就已經徹底錯過了。還不如不叫她知道。啊，原來“任映真”也好，任映真也罷，哪怕複雜危險，她想要一個可以說真話的人。
    方望槿關掉終端，屏幕暗下去，室內光線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