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衝突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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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青山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這都什麽跟什麽!
    作為一個靈魂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他的世界觀在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衝擊。
    他下意識地就想開口嗬斥,想把這種荒唐透頂的念頭從所有人的腦子裏驅趕出去。
    可話到了嘴邊,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猛地發現,當二嫂那句話說出口後,除了羞憤欲死的鄭婷婷和立刻出聲嗬斥的大嫂,其他人的反應竟然是詭異的沉默。
    那是一種心照不宣,一種雖然不該說但確實是這麽個理兒的複雜默契。
    他想起了村裏那些大娘嬸子們嘴裏那些若有若無的閑話,想起了自己宣布分床睡時,嫂嫂們各異的神情。
    原來在她們心裏,或者說在這個時代的觀念裏,這竟然是一條可以被擺上台麵來考慮的出路?
    宋青山的怒火,就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種更加沉重的茫然。
    他一直以為,自己要做的就是賺錢,賺更多的錢。
    用錢把這個家武裝起來,讓她們吃飽穿暖,讓她們有房住,有地種,讓孩子們有書念。
    他以為隻要做到這些,就能給她們一個安穩的未來,就能兌現自己天塌下來有我頂著的諾言。
    可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他提供的,隻是物質上的保障。
    但她們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需求的女人。
    在這個吃人的世道,一個女人,尤其是無兒無女的寡婦,她的未來在哪裏?
    宋青山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了嫂嫂們的身上。
    大嫂胡秀蘭,二嫂朱媛兒,她們已經有了孩子。
    孩子是她們的根,是她們活下去的希望和寄托。
    就算日子再苦,她們的精神世界也是完整的。
    四嫂林晚,肚子裏的孩子再過兩三個月就要出世了。
    那是宋家新的血脈,是她在這個家裏最堅實的依靠。
    可是三嫂和五嫂呢?
    宋青山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依舊在瑟瑟發抖的瘦弱身影上。
    鄭婷婷,她就像一株風中的蒲葦,柔弱,順從,隨時都可能被一陣狂風給吹折了。
    她沒有孩子,丈夫又死了,娘家還是一群恨不得吃她肉喝她血的豺狼。
    就算自己今天能用錢或者用拳頭幫她擋住娘家人的逼迫,那以後呢?
    十年,二十年,她的人生要怎麽過下去?
    難道真的就讓她守著一份虛無縹緲的名節,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
    他又想到了五嫂袁敏。
    那個總是充滿活力,力氣比男人還大,敢說敢做的女人。
    她看起來很堅強,很樂觀,可她的內心呢?
    她也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姑娘,逃難至此,無親無故。
    這個家是她唯一的歸宿。可她又能這樣大大咧咧無憂無慮地過多久?
    當深夜來臨,當所有人都進入夢鄉,她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會不會也感到孤獨和害怕?
    一瞬間,宋青山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緊緊攥住了,疼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肩膀上扛著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生計,更是五個女人沉甸甸的命運和未來。
    有些事情,不是有錢就能解決的。
    有些責任,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
    廟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火塘裏的火焰跳動著,將每個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搖曳不定,光怪陸離。
    “我出去透透氣。”
    宋青山終於受不了這種沉悶,他啞著嗓子說了一句,然後像是逃跑一樣,猛地轉身,掀開門簾,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外麵的風雪裏。
    冰冷的寒風夾雜著雪花,瞬間撲麵而來,讓他滾燙發熱的腦袋為之一清。
    他沒有走遠,隻是走到破廟前的那棵老槐樹下,一屁股坐了下來,任由那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積了薄薄的一層。
    他背對著破廟,望著遠處被大學覆蓋的、黑黢黢的山巒,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他該怎麽辦?
    堅守自己二十一世紀的道德底線,讓三嫂和五嫂就這麽守一輩子活寡,用金錢去填補她們人生的巨大空洞?
    這看似是對她們的尊重,可在這個時代,何嚐不是一種殘忍?
    還是順應這個時代的規則?
    那他成什麽了?
    宋青山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第一次感覺到了束手無策。
    這個難題,比麵對黑熊嶺的野獸,比麵對王家,要難解一萬倍。
    破廟裏,女人們看著宋青山那落寞而孤單的背影,神色各異。
    他就像一頭困獸,被無形的枷鎖牢牢困住,那份沉重和掙紮,隔著風雪她們似乎都能感覺得到。
    鄭婷婷抬起淚眼,癡癡地望著那個坐在雪地裏的身影,嘴唇被她咬得發白,心中五味雜陳。
    袁敏則是緊緊地攥著拳頭,眉宇間滿是擔憂。
    她想衝出去,想陪在他身邊,可腳下卻像灌了鉛一樣,一步也挪不動。
    她知道,小叔子現在需要的,是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就在這時,二嫂朱媛兒悄悄地碰了碰大嫂胡秀蘭的胳膊,對她使了個眼色。
    胡秀蘭會意,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了破廟裏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那裏堆放著一些雜物,正好能擋住其他人的視線。
    “大嫂。”
    一站定,朱媛兒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聲音壓得極低,像做賊一樣。
    “你別怪我剛才嘴快,我也是急的!”
    胡秀蘭歎了口氣,臉上滿是愁雲。
    “我怎麽會怪你,你說的也是實話。”
    “可不是嘛!”
    朱媛兒一拍大腿,聲音不自覺地高了半分,又趕緊壓了下去。
    “你想想,咱們幾個,好歹都有個念想。”
    “可三妹和五妹呢?她們跟咱們不一樣,跟老三和老五連房都沒圓!”
    “這名分上,說好聽點是宋家的媳婦,說難聽點,跟個大姑娘有什麽區別?”
    “在這個年頭,一個女人,沒丈夫沒孩子,以後就算小叔子真發了大財,她們心裏能好過嗎?走到哪兒不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朱媛兒越說越覺得在理:“你看五妹,她性子大大咧咧的,跟小叔子也親近,有什麽話都敢說以後興許還好點。”
    “可三妹呢?她那個悶葫蘆性子,什麽事都憋在心裏,自己一個人硬扛著,今天這事要不是咱們逼問,她是不是就打算自己認了?”
    “再這麽下去,人早晚要出問題的!”
    說到這裏,朱媛兒湊得更近了,聲音裏帶著一絲神秘和篤定。
    “而且大嫂,你難道就沒發現?”
    “發現什麽?”胡秀蘭不解地問。
    “三妹她看小叔子的眼神!”
    朱媛兒一字一頓地說道。
    “那眼神不對勁,跟咱們看小叔子不一樣!”
    話沒說完,胡秀蘭的臉色就猛地一變,她一把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朱媛兒的嘴!
    “你瘋了,這種話你也敢亂說!”
    胡秀蘭又急又怕,壓著嗓子嗬斥道。
    “要是讓小叔子聽見,讓別人聽見,三妹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朱媛兒被捂著嘴,隻能嗚嗚地掙紮著,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拚命地眨著,示意自己說的是真的。
    胡秀蘭瞪著她,心髒砰砰直跳。
    其實,她何嚐沒有察覺到一絲端倪。
    隻是她不敢深想,也不願去想。
    她鬆開手,看著朱媛兒還在那兒不服氣地喘著粗氣,自己卻陷入了更深的糾結之中。
    她背過身去,看著火塘邊那幾個或坐或立的身影,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種事情,強求不得,小叔子是個有主見的人,他心裏那道坎過不去。”
    話是這麽說,可她的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宋青山剛才那番擲地有聲的宣告,浮現出他為了這個家拚死拚活的模樣。
    這個家,離不開他。
    這些女人,也離不開他。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種可能,既能保全三妹的名節,又能讓她在這個家真正地紮下根來,還能讓小叔子。
    想到這裏,胡秀蘭的呼吸猛地一滯,後麵的話,她再也想不下去了,隻是搖了搖頭,將那些紛亂的念頭強行壓了下去。
    這一天,就在這樣古怪而沉重的氣氛中,緩緩地過去了。
    晚上,那個賣雞鴨的莊稼漢冒著雪把十隻雞鴨送到了廟裏,宋青山付了錢,將它們安置在廟宇後方臨時搭建的棚子裏,整個過程一言不發。
    晚飯時,所有人都沉默著,隻有孩子們偶爾發出的吵鬧聲,才能證明這裏還有一絲活氣。
    夜深了,各自回床歇息。
    破廟裏,重新恢複了分床而睡的格局,界限分明。
    可所有人的心裏都清楚,有些東西,在今天下午,已經被徹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