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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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兩!
    鄭老漢的喉結狠狠地滾動了一下,他那雙精刮的眼睛死死地黏在銀子上,連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旁邊的王氏更是呼吸都急促了起來,伸長了脖子,那副貪婪的模樣,恨不得現在就撲上來把銀子搶到自己懷裏。
    二兩銀子的彩禮,在他們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
    可現在,宋青山這個敗家子,不,是他們那個一向任由搓圓捏扁的女兒,手裏竟然捧著整整五兩的雪花銀!
    這衝擊力,遠比剛才宋青山那一揮手要大得多。
    鄭婷婷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個男人寬闊的脊背,像一座山,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風雪和非議。
    那隻抓著她手腕的大手雖然已經鬆開,可那份灼人的溫度和堅定的力量,卻仿佛烙印在了她的皮膚上,一路傳到了心裏。
    她低頭看著手裏的銀子,又抬頭看了看自己爹娘那副恨不得吞了銀子的醜陋嘴臉,心中最後的一絲猶豫和軟弱,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了。
    她怕了一輩子,忍了一輩子,連哭都不敢大聲。
    可今天,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前。
    有人告訴她,沒事,有我。
    有人告訴她,她是宋家的人。
    鄭婷婷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從她那瘦弱的身體裏猛地升騰起來。
    她抓緊了手裏的銀子,在鄭家人期待又焦灼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廟門,走到了他們麵前。
    雪花落在她的發間,落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她挺直了自己一直以來都習慣性佝僂著的脊背。
    “爹,娘。”
    她的聲音不大,還帶著一絲哭過後的沙啞,但每一個字,都異常的清晰。
    鄭老漢和王氏的注意力全在銀子上,聽到她開口,隻是敷衍地嗯了一聲,眼睛依舊一眨不眨。
    “寶根要娶媳婦,是家裏的頭等大事。”
    鄭婷婷看著他們,慢慢地說道。
    “我這個當姐姐的,沒能耐,但也該出一份力。”
    說著,她將那錠沉甸甸的銀子,往前一遞,擺在了王氏幾乎要伸到她臉前的手上。
    王氏的手一碰到那冰涼又堅實的銀子,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像是觸電一般,然後閃電般地將銀子死死攥在手心,另一隻手還趕緊捂了上去,仿佛生怕它長翅膀飛了。
    “這就對了嘛,這才是我鄭家的好女兒。”
    王氏拿到錢,臉上的刻薄瞬間就變成了菊花般的笑容,語氣也親熱得讓人發毛。
    鄭老漢也搓著手,臉上笑出了滿臉的褶子:“婷婷啊,你放心,這錢爹娘先給你弟弟用著,以後爹娘肯定忘不了你的好。”
    他們歡天喜地,仿佛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來意,忘了那些惡毒的咒罵。
    然而,鄭婷婷卻沒有退縮,她依舊站在那裏,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們,繼續說道:“這錢,是我孝敬你們的。”
    “但是,有句話,我今天必須說清楚。”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我鄭婷婷,當初是明媒正娶進宋家門的,我拜了宋家的祖宗,入了宋家的族譜,我就是宋家的人!”
    “我男人雖然不在了,可我還是宋家的三媳婦!”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自己那腦子不太靈光,正咧著嘴傻笑的弟弟,又回到自己爹娘的臉上。
    “以後,你們要是還當我是你們的女兒,逢年過節,可以來看我,但如果。”
    她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堅定,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你們再像今天這樣,跑到這裏來鬧,逼著我做這做那,想把我從宋家帶走。”
    “那我鄭婷婷寧願一頭撞死在這廟門口!”
    “我就是死,也是宋家的鬼,絕不會再跟你們回去!”
    這番話,擲地有聲,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徹底割裂了她和這個隻把她當貨物的娘家之間那最後一絲血脈親情。
    說完,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但心裏卻前所未有的輕鬆。
    鄭老漢和王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們聽到了嗎?
    或許聽到了。
    但那又怎麽樣呢?
    王氏把那五兩銀子在手心裏掂了又掂,那沉甸甸的分量讓她心花怒放。
    哪裏還顧得上女兒說了什麽決絕的話。
    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鬧脾氣罷了,不當真。
    “知道了知道了,說的什麽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王氏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拉著鄭老漢就想走。
    “行了,你好好在宋家待著,我們先回去了。”
    她現在隻想趕緊回家,把這銀子藏好,然後去給自己的寶貝兒子說親。
    鄭老漢也連連點頭,對著宋青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青山啊,那我們就先走了,以後常來往。”
    說完,一家四口,拉著那個還在傻笑的鄭寶根,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就順著來時的路匆匆離去。
    那腳步,比來的時候還要快上三分,仿佛生怕宋青山會反悔,把銀子再要回去一樣。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廟門口終於恢複了寧靜。
    北風卷著雪花,吹在臉上,冰冷刺骨。
    廟裏的幾個嫂嫂都鬆了一口氣,二嫂朱媛兒更是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真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鄭婷婷站在雪地裏,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
    直到那幾個身影徹底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她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軟,險些站立不穩。
    她緩緩地轉過身,看向那個依舊站在廟門口,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男人。
    宋青山也正看著她,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不耐,隻有一種沉靜的安撫。
    四目相對。
    鄭婷婷再也忍不住了。
    這些天所受的委屈,被娘家逼迫的恐懼,克夫罵名的羞辱,以及剛剛鼓起所有勇氣說出那番話後的虛脫。
    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
    她亦步亦趨地走到了宋青山的麵前。
    她的眼睛很紅,腫得像桃子一樣,但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卻異常的明亮,裏麵盛滿了無盡的感激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情。
    在宋青山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鄭婷婷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驚呆了的舉動。
    她伸出雙臂,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摟住了宋青山。
    宋青山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將她推開。
    可他的手剛剛抬起,就感覺到胸前的衣襟,迅速被一片溫熱濡濕。
    懷裏瘦弱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細碎的嗚咽聲,隔著厚厚的棉衣,沉悶地傳進他的耳朵裏。
    她哭了。
    哭得無聲,卻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令人心碎。
    宋青山抬起的手,就那麽僵在了半空中。
    他忽然明白了。
    這隻是一個在絕望的深淵裏掙紮了太久太久的人,在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後,一個最徹底的情感宣泄。
    她需要的,或許隻是一個可以讓她暫時依靠一下,放聲哭一場的肩膀。
    想到這裏,宋青山心中那點屬於現代人的別扭和尷尬,瞬間就被一種更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他緩緩地放下了手,最終,隻是抬起另一隻手,學著記憶中長輩安慰孩子的模樣,在鄭婷婷那不斷聳動的後背上,輕輕地、笨拙地拍打著。
    一下,又一下。
    仿佛在說,沒事了,都過去了。
    風雪似乎更大了,將兩人的身影籠罩其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裏的哭聲漸漸止息了。
    鄭婷婷幾乎是把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了宋青山的身上。
    她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嘴唇翕動,用一種輕如蚊蚋,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道:
    “我以後可就全都要靠你了。”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被火燙了一下,猛地鬆開宋青山,整個人觸電般地後退了一步。
    她甚至不敢再看宋青山一眼,用手捂著自己滾燙的臉,轉身就跑回了屋裏,掀開門簾,身影瞬間消失不見。
    宋青山還愣在原地,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她那句帶著哭腔和無盡依賴的話語。
    他扭過頭,看向廟裏。
    卻發現,大嫂胡秀蘭、二嫂朱媛兒、四嫂林晚和五嫂袁敏,全都站在門簾後麵,直勾勾地看著他。
    那眼神很奇怪。
    大嫂的眼神裏,滿是擔憂和一絲說不清的複雜。
    二嫂朱媛兒的嘴角,竟然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懷著孕的四嫂林晚,隻是沉默地看著,眼神幽深。
    而五嫂袁敏,則是緊緊地攥著拳頭,嘴唇也抿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