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硯台裏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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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辭在舊貨攤的角落踢到個硬物,彎腰摸出來時,指腹先觸到片冰涼的墨漬,像凍住的夜露。那是方淌池硯,硯堂裏凝著層青黑色的包漿,邊緣磕掉了一角,露出裏麵象牙白的石質,倒像缺了顆牙的笑。
    “這硯台滲墨。”攤主用抹布擦著搪瓷杯,杯沿的茶垢厚得像層琥珀,“前幾任買主都嫌它漏,裝墨過夜準剩半池底,你確定要?”
    硯台被她揣在兜裏帶回家時,晚霞正把窗台染成橘子色。蘇辭剛往硯堂裏倒了點清水,水麵突然“滋啦”綻開朵墨蓮,墨色順著裂紋爬滿硯麵,在磕掉的缺口處聚成顆墨珠,顫巍巍的像要滾下來。她趕緊墊張宣紙,墨珠落在紙上,竟暈出隻振翅的雨燕——翅膀上的羽毛根根分明,翅尖還沾著滴沒幹的墨,仿佛剛從硯台裏飛出來。
    一、漏墨的秘密
    夜裏起了風,硯台在案頭輕輕“哢嗒”響。蘇辭開燈看見硯堂裏的水少了一半,墨珠滾到桌角,在牆紙上洇出條蜿蜒的墨線,像條小蛇鑽進了牆角的裂縫。她順著墨線摸到書架後,指尖觸到塊鬆動的木板,掀開一看,裏麵藏著個巴掌大的銅匣,匣鎖是隻銜著墨錠的銅鳥,鳥喙上還沾著點墨屑。
    “這是……”她把銅匣捧出來,發現匣底刻著行極小的字:“每漏一滴墨,便往深處走三寸。”硯台裏的墨此刻正順著桌腿往下淌,在地麵畫出道箭頭,直指銅匣的鎖孔。
    蘇辭試著把硯台缺口對準銅鳥的喙,“哢”的一聲,鎖開了。匣子裏鋪著層墨色絨布,放著卷泛黃的宣紙,展開來是幅未完成的畫:月下的閣樓浸在水裏,窗台上擺著方淌池硯,硯邊的墨汁正順著桌角往下滴,在水麵暈開個個墨圈,像串沒斷線的珍珠。畫旁題著行字:“漏的不是墨,是等你的路。”
    二、會引路的墨
    第二天清晨,硯台裏的墨全滲進了桌麵,留下朵墨梅印記。蘇辭發現案頭的宣紙自動鋪開,硯台在紙上輕輕滾動,墨漬暈出條小徑,盡頭畫著座石橋。她揣上硯台往石橋走,橋板上果然有串墨腳印,每個腳印裏都嵌著粒墨珠,踩上去“噗”地濺出點墨花。
    “姑娘留步。”橋邊搗衣的阿婆直起身,木槌還浸在水裏,“這橋夜裏會‘吃墨’,你看石板縫裏的青苔,都是墨染的。前幾年有個先生,就守著這硯台在橋邊住,說等墨滲滿整座橋,就能看見對岸的人了。”
    蘇辭蹲下身,果然見青苔深處泛著青黑,像浸透了墨汁。硯台突然在兜裏發燙,她掏出來時,硯堂裏的墨正咕嘟咕嘟冒泡,漫出來的墨線順著橋板往前跑,在橋頭聚成個“停”字。對岸的蘆葦蕩裏突然傳來沙沙聲,驚起群白鷺,翅尖掃過水麵,竟劃出道墨色的弧線。
    三、墨裏的重逢
    等月亮爬上橋頭時,硯台突然劇烈震動,硯堂裏的墨像沸騰似的翻湧,濺在橋欄上,凝成排小墨人——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有搖著蒲扇的老者,還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手裏舉著支沒蘸墨的毛筆。
    “是他們!”蘇辭捂住嘴,那些墨人分明是十年前突然消失的街坊。她記得貨郎叔總給她留顆糖,老者的棋藝她學了三年還沒出師,小姑娘曾把偷藏的桂花糕塞給她半塊……那年汛期漲水,整座橋連同對岸的村子都被淹了,所有人都說他們沒能出來。
    墨人慢慢往對岸走,蘇辭踩著墨腳印跟上去,水沒到腳踝時,突然發現裙擺沒濕,低頭一看,腳下的墨線正織成雙透明的鞋。對岸的蘆葦分開條路,盡頭的閣樓亮著燈,窗台上的硯台正往下滴墨,滴在個青瓷碗裏,碗裏浮著片荷葉,葉上躺著枚墨色的蓮子。
    “蘇辭?”熟悉的聲音從閣樓裏傳來,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跑出來,手裏的毛筆終於蘸了墨,在她手背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我就說你能找到這兒,你看,墨都等成塊了。”
    硯台在兜裏輕輕發燙,蘇辭摸出來,硯堂裏的墨剛好漏完,露出底麵刻著的字:“墨會幹,路不會斷。”遠處的貨郎叔正把糖往她兜裏塞,老者擺好了棋盤,月光落在硯台的缺口上,像補上了顆亮晶晶的牙。
    四、未幹的墨痕
    後來每個滿月夜,蘇辭都會帶著硯台來石橋。墨線有時引她去貨郎叔的糖鋪,梁上掛著串墨做的糖葫蘆,舔一口竟有桂花味;有時通向老者的棋室,棋盤格子是用墨線畫的,落子會“啪”地彈出點墨星。
    最神奇的是那小姑娘的書房,牆上貼滿墨畫的蝴蝶,扇動翅膀時會灑下墨粉,落在紙上能開出真的墨菊。“這硯台啊,”小姑娘蘸著硯台裏新滲的墨,在她掌心畫了隻墨鳥,“是用當年被淹的老鬆燒的墨,混著街坊們的念想,所以才能把大家‘養’在裏麵呀。”
    蘇辭看著掌心的墨鳥撲棱棱飛起來,突然懂了攤主說的“漏墨”——那些滲走的墨,從來不是浪費,是變成條看不見的線,把散落在時光裏的人,一點點縫回原樣。
    今夜的硯台又在漏墨,墨線順著石階往下淌,在水麵拚出艘小船。蘇辭蹲下身,看著墨船載著顆墨蓮子漂向對岸,突然發現蓮子上還沾著點沒化的糖渣——準是貨郎叔偷偷放的。她笑著把硯台往懷裏揣了揣,墨漬染黑了衣襟,倒像別了朵永不凋謝的墨花。
    遠處的閣樓裏,老者的棋子“啪”地落定,貨郎叔的糖罐“叮當”作響,小姑娘的笑聲混著墨香飄過來,蘇辭踩著墨腳印往前走,每一步都濺起朵小小的墨花,在月光裏亮得像星星。她知道,隻要這硯台還在漏墨,那些被時光衝走的人,就永遠在墨裏等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