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藥石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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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子所的月光,清冷如霜,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映照出一片片銀白的、毫無溫度的斑駁。這月光比北三所那透過破窗紙的微光要亮堂許多,卻也更冷,更寂寥,仿佛帶著深宮內苑特有的、能滲透骨髓的寒意。
    慕容雲澤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裹著厚厚的錦被,卻依舊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他微微蜷縮了一下身體,指尖無意識地探入袖中,摩挲著那枚溫潤的金蘭佩。玉佩的棱角硌著指腹,帶來一絲微弱的、真實的觸感,仿佛是他與外界、與那個唯一溫暖源頭的最後一絲聯係。
    遷居皇子所已有半月。這半月,比他預想的更加漫長,也更加凶險。明槍暗箭,如同跗骨之蛆,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它們不再像北三所那樣赤裸裸的拳腳相加,而是裹著蜜糖的毒藥,藏在恭維下的陷阱,笑容背後的冷箭,更加陰毒,更加致命。
    “殿下。”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如同鬼魅。秦遠山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內室陰影處,仿佛他本就與那片黑暗融為一體。他手中捧著一張薄薄的紙箋,步履沉穩地走到慕容雲澤榻前,躬身遞上,“查清了。”
    慕容雲澤抬起沉重的眼皮,接過紙箋。昏黃的燭光下,紙上的字跡清晰可見:“茶具殘留毒粉,經辨,為南疆秘藥‘千日枯’。此毒無色無味,初服無礙,如春雨潤物,悄無聲息。然日積月累,則蝕骨侵髓,令髒腑漸衰,氣血枯竭,終至燈盡油枯而亡。其狀如久病沉屙,極難察覺。”
    “千日枯…”慕容雲澤低聲念出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在心尖。好一個“千日枯”!好一個殺人於無形的慢性毒藥!他眼中寒光乍現,如同冰封的湖麵驟然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洶湧的殺意,“來源?”
    “經手人是內務府負責皇子所器皿采買的小太監小順子,”秦遠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壓抑的憤怒,“但背後指使…老奴順藤摸瓜,查到了五皇子慕容雲睿身邊的掌事太監,王德海。是他通過宮外渠道購得此毒,再輾轉交予小順子,伺機下在殿下的茶具之上。”
    慕容雲睿!果然是他!慕容雲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無盡的嘲諷與了然。這位驕縱跋扈的五哥,看來是徹底將他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竟用如此陰毒的手段!那日獵場射虎之辱,他果然“記”下了!而且是用這種不留痕跡、足以讓他“病逝”的方式!
    “小順子人呢?”慕容雲澤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秦遠山眼中閃過一絲痛惜與無奈:“今晨…被人發現‘失足’跌入西六所後院的枯井之中,撈上來時,已然氣絕多時。”他頓了頓,聲音沉重,“死無對證。”
    死無對證!慕容雲澤閉了閉眼,一股強烈的無力感伴隨著更深的寒意席卷全身。慕容雲睿行事之狠辣,心思之縝密,遠超他的預估!斬草除根,不留一絲痕跡!這深宮之中,人命當真如草芥!
    “殿下,”秦遠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擔憂,“此毒…已入體。雖劑量極微,但‘千日枯’歹毒之處,便在於其累積之效,如同滴水穿石,積久成患。林大夫開的方子,隻能暫緩毒性蔓延,減輕些許症狀,卻無法根除。若不能盡快尋得解藥,徹底拔除毒素,恐…恐傷及根基,日後…”
    後麵的話,秦遠山沒有說完,但慕容雲澤已然明了。傷及根基?恐怕不止!若任由毒素累積,他這具本就因多年困苦而虧空的身體,怕是撐不過所謂的“千日”!
    “解藥何在?”慕容雲澤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
    “解藥需一味主藥,名為‘雪嶺靈芝’。”秦遠山沉聲道,“此物隻生長於極北苦寒之地,萬仞雪峰之巔,汲取天地至寒至純之氣,百年方得一株。其性至陰至寒,卻正是‘千日枯’這等陰損之毒的克星。隻是…此物太過罕見珍稀,宮中禦藥房…根本沒有存貨。林大夫已托付相熟的藥商,不惜重金,四處打探求購,但…恐需機緣。”
    機緣?慕容雲澤望向窗外那輪清冷孤寂的明月,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他最缺的,就是時間!他的敵人,會給他等待“機緣”的時間嗎?千日枯的毒,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每一刻都在蠶食他的生命!
    相府,棲霞閣。
    夏玉溪倚在窗邊,望著庭院中隨風搖曳的修竹,心緒卻如同亂麻,纏繞糾結,不得安寧。自慕容雲澤遷居皇子所,他們之間那隱秘的通信變得更加困難,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傳遞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
    前日,她終於收到了他報平安的信。然而,當她展開信紙,看到那熟悉的字跡時,心卻猛地沉了下去!那字跡,失去了往日的遒勁有力、鋒芒內斂,變得虛浮、飄忽,筆畫間透著一種難以掩飾的虛弱與無力!這絕不是尋常的疲憊!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她猛地想起《雲澤紀事》中一段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記載:“景和十四年夏,七皇子慕容雲澤大病一場,險死還生,纏綿病榻月餘方愈。帝遣禦醫診治,言乃寒症侵體,傷及肺腑所致。”
    當時她隻以為是冷宮多年留下的病根發作,或是尋常風寒。可如今,結合這虛浮的字跡,結合慕容雲澤遷入皇子所後必然麵臨的凶險處境…這哪裏是什麽寒症?這分明是中毒!是書中那場被掩蓋在“寒症”之下的、險些奪去他性命的劇毒!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窒息!書中他熬過來了,可這一世,劇情早已偏離,他還能有那份“運氣”嗎?
    “小姐!林大夫來了!”丫鬟小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打斷了她的思緒。
    夏玉溪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轉身:“快請!快請進來!你們都下去!”
    屏退左右,內室隻剩下她和林懷仁大夫。林大夫麵色凝重,眉頭緊鎖,眼下的青黑顯示出他連日來的憂心忡忡。
    “表舅!”夏玉溪顧不上禮節,急切地抓住林大夫的衣袖,“他…他怎麽樣了?是不是…是不是中毒了?”
    林懷仁看著夏玉溪那雙盛滿驚恐與擔憂的眼睛,沉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極低:“是。‘千日枯’,南疆奇毒。此毒已侵入經脈,雖暫被藥力壓製,但如同附骨之疽,難以拔除。若…若半月之內無法尋得解藥‘雪嶺靈芝’,徹底清除毒素,恐傷及髒腑根本,日後…縱使保住性命,也恐纏綿病榻,壽元大損!”
    “雪嶺靈芝…”夏玉溪喃喃重複著這個名字,腦中飛速運轉。她記得!她記得書中提過!父親夏丞相的書房裏,似乎有一本記錄相府庫藏珍品的冊子,她小時候頑皮翻看過,其中有一頁,就畫著一株形如祥雲、通體雪白的靈芝,旁邊標注著“雪嶺靈芝,極北雪峰百年所生,性至寒,可解百毒,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那是父親多年前平定北疆,叛亂時,當地一個歸順的部落首領進獻的貢品之一!一直被珍藏在相府庫房最深處!
    希望的火苗瞬間點燃!夏玉溪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表舅稍候!我知道哪裏有!”她顧不上解釋,提起裙擺,如同一陣風般衝出棲霞閣,直奔父親夏丞相的書房!
    書房內,夏丞相正伏案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眉頭緊鎖,顯然朝中事務繁雜。見小女兒未經通報便闖了進來,他放下筆,眉頭微蹙:“溪兒?何事如此驚慌?成何體統!”
    夏玉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和不顧一切的決絕:“爹爹!女兒…女兒想求一味藥材救命!”
    “藥材?”夏丞相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你病了?還是你母親?”
    “不是!不是女兒!也不是娘親!”夏玉溪抬起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聲音卻異常清晰,“是…是七皇子!他…他身中奇毒,命在旦夕!唯有‘雪嶺靈芝’可救!女兒知道,爹爹庫中珍藏著一株!求爹爹開恩,賜藥救命!”
    “七皇子?”夏丞相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如何得知他身中奇毒?又如何得知他需要雪嶺靈芝?宮中禦醫都束手無策,你一個小小閨閣女子,如何知曉這等秘事?”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冷的鐵錘,砸在夏玉溪心頭!她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情急之下,她編造的謊言漏洞百出!
    “女兒…女兒前日隨母親入宮探望姐姐,聽聞…聽聞七皇子抱恙,禦醫束手無策…女兒…女兒憂心如焚,想起…想起爹爹庫中似乎有記載過此藥,能解百毒…女兒想著,相府庫藏豐富,或有此物…七皇子於國有功,若…若在相府有能力時見死不救,豈不…豈不有違聖人之道?”她語無倫次,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細不可聞。
    夏丞相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與冰冷。他沉默良久,書房內隻剩下燭火劈啪的聲響,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溪兒,”夏丞相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七皇子之事,自有宮中禦醫與陛下聖裁。相府庫藏,乃國之重器,非為私情可動。你身為相府千金,當謹守閨訓,莫要妄議宮闈,更不可妄動庫藏!回房去,禁足三日,靜思己過!”
    “可是爹爹!”夏玉溪如遭雷擊,絕望地喊道,“那是救命藥啊!七皇子他…”
    “住口!”夏丞相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架上的毛筆簌簌作響,他臉色鐵青,眼中寒光凜冽,“後宮之事,豈容你置喙?來人!送二小姐回房!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棲霞閣半步!”
    兩名健壯的仆婦應聲而入,不由分說地“攙扶”起癱軟在地的夏玉溪,半拖半拽地將她帶離了書房。
    夏玉溪被“請”回棲霞閣,房門被從外麵牢牢鎖住。她撲倒在冰冷的床榻上,淚水洶湧而出,絕望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父親的態度如此明確而冰冷!他不會為了慕容雲澤,冒一絲一毫的風險!不會動用那株可能為相府帶來麻煩的靈芝!
    怎麽辦?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毒發身亡?看著他如同書中記載那樣,在病榻上苦苦掙紮,耗盡最後一絲生機?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冰冷的月光透過窗紙,灑在夏玉溪淚痕未幹的臉上。她蜷縮在床角,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那枚溫潤的金蘭佩。玉佩的紋路清晰可辨,仿佛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無論相府是否助我,慕容雲澤此生,定不負夏玉溪。”他贈佩時的誓言,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他不負她!他從未負她!在那冰冷黑暗的歲月裏,是她主動靠近,給予他溫暖;如今他身陷絕境,命懸一線,她怎能負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他走向死亡?
    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勇氣,如同岩漿般從心底噴湧而出!夏玉溪猛地坐起身,擦幹臉上的淚水,眼中燃燒起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不負她,她亦不能負他!縱使粉身碎骨,她也要救他!
    三日後,一個令人心悸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傳遍了整個宮廷:七皇子慕容雲澤病勢急轉直下,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皇帝連派三位太醫院院判級別的禦醫前往皇子所會診,結果皆搖頭歎息,麵露絕望之色,言語間暗示,讓內務府…準備後事!
    皇子所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慕容雲澤躺在寬大的雕花拔步床上,麵色慘白如紙,雙頰卻因高燒而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幹裂,滲出絲絲血痕。即使在昏迷中,他的眉頭也緊緊鎖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秦遠山如同石雕般守在床邊,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握著慕容雲澤冰涼的手腕,渾濁的老眼中布滿血絲,淚水無聲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殿下…撐住啊…您一定要撐住啊…”他低聲呢喃著,聲音嘶啞,充滿了無盡的悲愴與無力。
    林懷仁大夫喬裝改扮成送炭的老太監,冒險潛入,在秦遠山的掩護下為慕容雲澤施針用藥。銀針紮入穴位,藥汁強行灌入,卻隻能勉強吊住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恍惚間,慕容雲澤的意識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深海。八歲那年的噩夢再次襲來:冰冷的宮室,搖曳的燭光,母親懸在梁上的身影,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他死死抱著母親冰冷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無盡的絕望與冰冷將他吞噬…
    “澤兒…活下去…”母親最後的話語,如同從遙遠天際飄來的歎息,微弱卻清晰。
    活下去…活下去…
    他一直在掙紮,在泥濘中掙紮,在黑暗中掙紮,在冰冷的拳腳和惡毒的咒罵中掙紮…他以為他爬出來了,爬到了這看似光鮮的皇子所…可為什麽…為什麽還是逃不過?
    “玉溪…”一個名字,如同本能般從他幹裂的唇間溢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牆洞那頭遞來的第一塊桂花糕的香氣,仿佛還在鼻尖縈繞,帶著她身上那獨特的、令人安心的異香。那個總帶著溫暖笑容的小姑娘,是他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是他掙紮求生的全部意義…
    可惜…他終究還是…沒能…守護住這份溫暖…沒能…走到她麵前…告訴她…
    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朝著無邊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殿下!殿下醒醒!醒醒啊殿下!”秦遠山突然激動地搖晃著他,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和顫抖!
    慕容雲澤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深淵邊緣拽回!他費力地、極其緩慢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隻看到秦遠山那張布滿淚痕和狂喜的臉龐近在咫尺。他的手中,捧著一個通體瑩白、散發著幽幽寒氣的玉盒!盒蓋半開,裏麵靜靜躺著一株形如祥雲、通體雪白、仿佛由萬年玄冰雕琢而成的靈芝!一股清冽至極、仿佛能滌蕩靈魂的寒氣撲麵而來!
    “雪嶺靈芝!是雪嶺靈芝!”秦遠山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帶著哭腔,“殿下!有救了!您有救了!是…是有人!有人從窗縫塞進來的!老奴剛剛發現!”
    雪嶺靈芝!
    慕容雲澤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瀕死之人看到了生的曙光!是誰?在這深宮禁苑,重重守衛之下,誰能如此悄無聲息地將這救命之物送到他床邊?
    “快…熬藥…”他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秦遠山如夢初醒,立刻將玉盒緊緊抱在懷裏,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轉身衝向小廚房。他親自生火,親自清洗靈芝,親自盯著藥罐,看著那清冽的寒泉之水將雪白的靈芝浸潤、熬煮,最終化作一碗濃黑如墨、散發著奇異清苦藥香的藥汁。
    當那碗滾燙的藥汁被秦遠山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喂入慕容雲澤口中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寒之氣瞬間順著喉嚨流遍四肢百骸!那寒氣並非刺骨,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所過之處,如同烈火灼燒般的髒腑劇痛竟奇跡般地開始緩解!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糾纏著他的灼熱與窒息感,如同退潮般緩緩消退!
    慕容雲澤的意識逐漸清晰,身體的沉重感也在減輕。他貪婪地吞咽著藥汁,仿佛那是生命的甘泉。秦遠山看著他臉上那令人心悸的死灰色漸漸褪去,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穩悠長,一顆懸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老淚縱橫。
    待慕容雲澤沉沉睡去,呼吸均勻而有力後,秦遠山才疲憊地走到藥爐旁,清理灰燼。忽然,他的動作頓住了。在尚未完全冷卻的爐灰邊緣,他發現了半片被燒焦的絹帕碎片。碎片邊緣焦黑蜷曲,但中間一小塊尚未完全燒毀的地方,隱約可見一個用絲線精心繡出的、娟秀雅致的字跡——
    “溪”。
    秦遠山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他猛地抬頭,望向相府的方向,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與難以置信!是她!竟然是相府二小姐夏玉溪!她…她是怎麽做到的?!她竟敢…竟敢冒如此潑天大險!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秦遠山的心髒!他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將那半片絹帕碎片連同周圍的灰燼一起,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好,投入爐中,親眼看著它徹底化為灰燼,不留一絲痕跡。
    相府,棲霞閣。
    夏玉溪徹夜未眠。她蜷縮在床角,耳朵豎得高高的,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手臂上那道翻牆時被瓦片劃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她毫不在意。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怎麽樣了?藥…送到了嗎?他…喝了嗎?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鍋中煎熬。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窗外傳來早起鳥雀的啁啾聲,她才聽到一陣極其輕微、卻如同天籟般的腳步聲停在門外。
    “小姐!小姐!”是她的心腹丫鬟小翠,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刻意壓低的興奮,“宮裏…宮裏傳來消息了!七皇子…七皇子醒了!太醫說,燒退了,脈象也穩了!七皇子…沒事了!”
    “醒了…沒事了…”夏玉溪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弛!一股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她癱軟在冰冷的床榻上,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是喜悅的淚水,是慶幸的淚水,是耗盡心力後終於得到回報的淚水!
    值得!一切都值得!隻要他活著!
    然而,這份用命搏來的喜悅,如同夏日的驟雨,來得快,去得更快!
    “砰——!”棲霞閣的房門被猛地推開!夏夫人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怒火與深深的恐懼,站在門口,厲聲喝道:“跪下!”
    夏玉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忘了哭泣,茫然地看著母親。
    “昨夜!你去了何處?!”夏母的聲音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風暴氣息。
    夏玉溪的心瞬間沉到了冰點!她強作鎮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女兒…女兒一直在房中安睡…未曾離開…”
    “還敢撒謊!”夏母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塊染血的布條,狠狠摔在夏玉溪麵前的地上!那布條的顏色和質地,正是她昨夜翻牆時被劃破的那件衣服的袖口!“這是在牆根下發現的!上麵是你的血!你的血!”
    夏玉溪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渾身冰涼!她竟留下了如此致命的破綻!
    “你姐姐…你姐姐今早拚死傳出的消息!”夏母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昨夜!有人看見一個身形酷似你的身影,在皇子所附近鬼鬼祟祟!現在…現在五皇子慕容雲睿,已經以‘私相授受、勾結皇子、圖謀不軌’的罪名,向陛下告發了七皇子!告發了我們相府!溪兒!你…你糊塗啊!你這是要把整個相府拖入萬劫不複之地啊!”
    私相授受!勾結皇子!圖謀不軌!
    每一個罪名,都足以抄家滅族!
    夏玉溪如遭五雷轟頂!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救了他,卻可能親手將他推入更深的深淵!將整個相府推入萬劫不複!
    “娘…娘…女兒知錯了…女兒真的知錯了…”夏玉溪撲倒在地,抱住母親的腿,淚水洶湧,“可是娘…七皇子他…他不能死啊…他…”
    “現在保住相府!保住你爹!保住我們全家要緊!”夏母猛地甩開她的手,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決絕,“你立刻給我待在這裏!哪裏也不許去!娘這就去稟明你父親!昨夜你禁足期間,一直安分守己,從未踏出棲霞閣半步!昨夜之事,與你無關!與相府無關!”
    這是要為她做偽證!用整個相府的力量,為她編織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
    “娘!”夏玉溪絕望地哭喊。
    “閉嘴!”夏母厲聲打斷,眼中是痛心疾首的淚光,“來人!給我看住二小姐!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踏出房門一步!若再出差池,我唯你們是問!”
    房門被重重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刺耳。夏玉溪癱坐在地,渾身冰涼,如同置身冰窟。窗外明媚的春光,此刻在她眼中,卻灰暗得如同末日。
    養心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五皇子慕容雲睿跪在殿中,神情激憤,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大義滅親”般的凜然:“父皇明鑒!兒臣有確鑿證據!昨夜亥時三刻,有人親眼目睹相府二小姐夏玉溪,身著男裝,鬼鬼祟祟潛入皇子所範圍!七弟慕容雲澤病入膏肓,禦醫束手無策,卻於今日清晨突然轉醒!據兒臣所知,七弟所中之毒‘千日枯’,唯有‘雪嶺靈芝’可解!而此物價值連城,宮中禦藥房並無存貨!若非相府暗中贈藥,七弟何來此救命之物?此乃結黨營私、幹預宮闈、圖謀不軌之鐵證!請父皇明察!嚴懲不貸!”
    皇帝靠坐在龍榻上,麵色陰沉如水,渾濁的目光掃過跪在下方、臉色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的慕容雲澤,又掃過一臉激憤的慕容雲睿,最後落在匆匆被宣召入殿、跪在一旁的夏丞相身上。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雲澤,”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不易察覺的審視,“你有何話說?”
    慕容雲澤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在秦遠山的攙扶下,艱難地跪直身體。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風箱:“回…回父皇…兒臣…兒臣不知五哥所言何事…昨夜…昨夜兒臣一直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隻知…隻知醒來後,得蒙禦醫聖手回春…悉心救治…方…方才撿回一條性命…何來…何來相府贈藥之說?”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氣息微弱,仿佛隨時可能再次昏厥過去,將一個病弱皇子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狡辯!”慕容雲睿冷笑一聲,咄咄逼人,“禦醫回春?哼!父皇!那‘千日枯’之毒,豈是尋常禦醫可解?若無雪嶺靈芝,七弟此刻早已命喪黃泉!那雪嶺靈芝價值連城,非王侯之家不可得!若非相府,誰能拿出?七弟與相府二小姐早有私情,如今更是勾結至此!其心可誅!”
    “五皇子此言差矣。”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響起,竟是侍立在皇帝身側的徐嬤嬤。她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而平穩,“陛下,老奴昨夜當值,確見禦藥房按太醫院院判所開之方,將所需藥材送至皇子所。其中並無外藥混入,更無‘雪嶺靈芝’一說。五皇子所言‘親眼目睹’,不知是何人所見?可敢與老奴當麵對質?”
    徐嬤嬤在宮中地位超然,她的話分量極重。慕容雲睿被噎得一窒,臉色漲紅:“徐嬤嬤!你…你莫要包庇…”
    “夠了!”皇帝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聲音帶著雷霆之怒!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傳夏相!”
    夏丞相一直垂首跪在一旁,此刻才緩緩抬起頭,麵色沉靜如水,不見絲毫慌亂。他恭敬叩首:“臣夏明遠,叩見陛下。”
    “夏卿,”皇帝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看穿,“朕問你,你府上庫藏之中,可有一株‘雪嶺靈芝’?”
    夏丞相不卑不亢,聲音沉穩有力:“回陛下,確有。此乃當年臣平定北疆時,歸順部族首領感念天恩所獻貢品之一,因其珍稀,一直封存於相府庫房,由內務府登記在冊。”
    “昨夜,此物可在庫中?”皇帝追問,目光緊緊鎖定夏丞相。
    “在。”夏丞相答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相府庫房,三重鐵鎖,鑰匙分別由臣、內子及庫房總管三人掌管,缺一不可開啟。昨夜庫房一切如常,絕無開啟取物之跡象。此物,此刻仍在庫中。”
    慕容雲睿聞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急得跳腳:“父皇!他們必然串供!必然早已將靈芝轉移!兒臣懇請父皇下旨,搜查相府庫房!必能…”
    “五哥口口聲聲說相府贈藥,構陷皇子,汙蔑重臣!”慕容雲澤突然開口,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字字如刀,直指要害,“可有實證?若無鐵證,僅憑捕風捉影,便汙蔑皇子勾結重臣,汙蔑相府清譽,此乃構陷皇子,汙蔑重臣!按律…當如何?!”
    慕容雲睿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擊打得措手不及,一時語塞!他確實沒有鐵證!那“親眼目睹”之人,不過是遠遠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根本無法確認真實身份!他臉色鐵青,指著慕容雲澤:“你…你血口噴人!”
    “陛下,”一直沉默的欽天監監正突然出列,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一種玄奧莫測的意味,“臣昨夜夜觀天象,見紫微帝星之旁,有祥雲繚繞,托起一輪新月,光華皎潔。此乃‘祥雲托月’之吉兆!主貴人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七皇子殿下此番病愈,實乃天佑,非人力可為!此乃陛下洪福齊天,澤被蒼生之象啊!”
    這番話,巧妙地將慕容雲澤的“病愈”歸功於天意,歸功於皇帝的洪福,徹底撇清了“人力”的嫌疑,也堵住了慕容雲睿繼續攀咬的嘴!
    皇帝陰沉如水的臉色,終於緩和了幾分。他本就對慕容雲澤有憐惜之意,對慕容雲睿的咄咄逼人早已心生不悅。此刻見夏丞相應對得體,慕容雲澤病弱卻據理力爭,欽天監又給出了如此“祥瑞”的解釋,心中的天平已然傾斜。
    “夠了!”皇帝最終沉聲裁決,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事到此為止!雲睿,你關心兄弟是好事,但不可捕風捉影,妄加揣測!更不可無憑無據,汙蔑重臣!退下吧!”
    “父皇!”慕容雲睿不甘地嘶吼。
    “退下!”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
    慕容雲睿怨毒地瞪了慕容雲澤和夏丞相一眼,憤然拂袖而去!
    一場足以將慕容雲澤和相府都拖入深淵的危機,在各方角力之下,終於暫時化解。
    退出養心殿,慕容雲澤在秦遠山的攙扶下,與夏丞相擦肩而過。
    “相爺好手段。”慕容雲澤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夏丞相目不斜視,腳步未停,聲音平淡無波:“殿下好運氣。”
    兩人心照不宣,各自離去。
    回到皇子所,慕容雲澤屏退左右,隻留秦遠山一人。
    “查清了?”慕容雲澤靠在榻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複了幾分銳利。
    “查清了。”秦遠山聲音沉重,“昨夜確是夏二小姐!她買通了看守棲霞閣的婆子,女扮男裝,混入相府送菜的車隊入宮。又買通了一個曾在相府當差、如今在禦藥房打雜的小太監,讓他將裝著靈芝的玉盒混在送往皇子所的藥材中,趁亂塞進了窗縫。五皇子的人…應是看到了她離開時的背影,雖未看清臉,但那身形…瞞不過熟悉之人。”
    果然是她!那個傻姑娘!那個為了他,不惜以身犯險,闖宮送藥的傻姑娘!慕容雲澤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酸又痛!是他連累了她!讓她陷入如此險境!
    “她…可安全?”慕容雲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相府反應極快,封鎖了消息。但…二小姐被夏相禁足了,棲霞閣守衛森嚴。”秦遠山歎息道,“夏相夫人…似乎也在極力為她遮掩。”
    禁足…慕容雲澤閉了閉眼,心中湧起無盡的愧疚與擔憂。他幾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處境,該是何等的恐懼與無助。
    “殿下,還有一事,”秦遠山猶豫了一下,繼續道,“那雪嶺靈芝…相府庫中的那一株,確實還在。”
    慕容雲澤猛地睜開眼:“什麽?”
    “今早夏相入宮前,特意‘遺失’了一塊極其珍貴的玉佩在庫房門前,引得府中上下慌亂尋找。夏相當眾下令開庫查驗,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出了那株完好無損的雪嶺靈芝!”秦遠山語氣中帶著由衷的欽佩,“此計高明至極!既當眾自證了清白,堵住了悠悠眾口,又暗示昨夜之事,是有人栽贓陷害相府!一舉兩得!”
    慕容雲澤徹底怔住了!所以…夏玉溪送來的那株救命的靈芝,並非來自相府庫藏?那她…是從何處得來的?相府庫中那株完好無損,她送來的這株又是從何而來?
    一個塵封已久的記憶碎片,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他猛地想起,幼時在冷宮,母親沈妃曾有一次將他摟在懷中,指著妝奩底層一個極其隱秘的暗格,對他說:“澤兒…這裏麵…有一株‘雪嶺靈芝’…是娘親的嫁妝…將來若遇大難…或可救命…”後來母親失寵,被打入冷宮,那妝奩也不知所蹤…
    “備轎!”慕容雲澤猛地坐起身,不顧身體的虛弱,“去北三所!現在就去!”
    冷宮,北三所,沈妃舊居。
    荒草萋萋,蛛網密布,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息。慕容雲澤在秦遠山的攙扶下,踉蹌著衝進這間他多年未曾踏入的屋子。屋內的陳設早已被搬空或毀壞,隻剩下斷壁殘垣和厚厚的灰塵。
    他憑著模糊的記憶,跌跌撞撞地走到母親當年睡過的床榻位置。那床榻早已腐朽坍塌,隻剩下一堆朽木。他推開腐朽的木頭,在牆角一處布滿灰塵和蛛網的角落,手指顫抖地摸索著。終於,他摸到了一個極其隱蔽的、鑲嵌在牆壁裏的暗格!
    他用力摳開暗格!裏麵赫然躺著一個積滿灰塵、樣式古樸的玉盒!與他昨夜收到的那個玉盒,材質、大小、紋路,幾乎一模一樣!
    慕容雲澤的心跳驟然停止!他顫抖著打開玉盒——裏麵空空如也!
    果然!夏玉溪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母親嫁妝中藏有靈芝的秘密!她竟敢…竟敢獨自潛入這廢棄多年、陰森恐怖的冷宮!在這布滿灰塵和危險的地方,找到了這個暗格,取走了這株救命的靈芝!
    慕容雲澤捧著那個空蕩蕩的玉盒,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為了救他,她竟冒了如此大的險!這冷宮之中,多少冤魂,多少禁忌!她一個嬌生慣養的相府千金,是如何克服恐懼,獨自找到這裏的?!
    “殿下,此處陰氣太重,不宜久留。”秦遠山看著慕容雲澤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身體,憂心忡忡地提醒。
    慕容雲澤深吸一口氣,將空玉盒緊緊抱在懷中,仿佛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最後看了一眼母親懸梁自盡的那根早已腐朽的房梁,眼神中所有的脆弱與後怕瞬間褪去,沉澱為一種冰冷刺骨的決絕!
    “走。”他轉身,聲音低沉而堅定。
    回到皇子所,慕容雲澤將那個空玉盒珍重地放在枕邊。他提筆,想給夏玉溪寫信,想告訴她一切,想傾訴他的感激、他的愧疚、他的擔憂、他的思念…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最終,他隻蘸飽了墨,在潔白的宣紙上,緩緩寫下五個字:
    “藥苦,不及想你。”
    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承載著難以言喻的深情與刻骨的思念。
    當夜,這封隻有五個字的信,被秦遠山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悄然送入了相府棲霞閣。
    禁足中的夏玉溪,正抱著膝蓋,蜷縮在床角,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的月光。當丫鬟小翠將那個小小的蠟丸偷偷塞進她手中時,她渾身一顫!
    她顫抖著捏碎蠟丸,展開裏麵那張小小的紙條。當那五個熟悉的、卻帶著前所未有深情的字跡映入眼簾時,所有的委屈、恐懼、擔憂、後怕,瞬間化作洶湧的淚水,決堤而出!
    她將那張薄薄的紙緊緊貼在劇烈起伏的心口,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那份深沉而無法言說的情感。淚水浸濕了紙頁,也浸濕了她的衣襟。
    而此刻的慕容雲澤,正獨自站在皇子所最高的閣樓之上,夜風吹拂著他單薄的衣衫。他遙望著相府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宮牆,看到那個被禁足在深閨、為他流盡淚水的姑娘。
    月光灑在他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上,映出一雙幽深如寒潭、卻又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眼眸。
    “玉溪,”他對著無邊的夜色,輕聲低語,每一個字都如同最沉重的誓言,烙印在靈魂深處,“從今往後,傷你者,我必百倍奉還。”
    袖中,那枚金蘭佩被他的掌心攥得滾燙,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玉石融化。
    五皇子慕容雲睿…我們的賬,該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