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荊棘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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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四年,春寒料峭。
宮牆內外的積雪尚未完全消融,枯枝在料峭的春風中瑟瑟發抖,仿佛預示著這個春天依舊帶著冬日的餘威。然而,一股無形的暖流,卻悄然在北三所那冰封多年的角落開始湧動。七皇子慕容雲澤的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沉寂的宮廷中激起了微瀾,不再是諱莫如深的禁忌,也不再是僅供人嘲弄的笑柄。
自那日養心殿驚心動魄的“衝喜”之後,慕容雲澤的命運軌跡發生了微妙的偏轉。皇帝雖未立即恢複他應有的皇子尊榮與待遇,卻默許了他每日清晨前往養心殿請安的舉動。起初,他隻能隔著厚重的明黃色簾幕,遠遠地跪伏在地,磕頭行禮,連皇帝的影子都難以窺見。漸漸地,簾幕被稍稍卷起,他得以在幾步之外,用清晰的聲音向父皇問安。再後來,皇帝偶爾會隔著簾子問他一兩句話,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兒臣在冷宮…在北三所,終日無所事事,便尋了些舊書,聊以度日。”當皇帝第一次問起他平日做些什麽時,慕容雲澤垂首斂目,聲音謙卑得恰到好處,帶著一絲被遺忘的孤寂,卻無半分怨懟。
皇帝躺在龍床上,隔著紗簾,看著那個跪在光影交界處、身形單薄卻背脊挺直的少年,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沈妃當年清麗脫俗、才情橫溢的影子。一股久違的、近乎麻木的憐惜之情,如同細小的藤蔓,悄然爬上了他因丹藥而日漸枯槁的心房。
“哦?都讀了些什麽書?”皇帝的聲音帶著病後的沙啞,卻難得地多了一絲溫度。
“回父皇,《論語》、《孟子》,還有…一些史書。”慕容雲澤謹慎地回答,每一個字都經過斟酌。
“史書?”皇帝渾濁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帶著一絲興趣,“說說看,對哪段史事…最有心得?”
慕容雲澤心中念頭飛轉。他需要展現才智,卻又不能鋒芒畢露;需要迎合聖心,卻又不能顯得諂媚。他略一沉吟,選擇了最穩妥、也最可能觸動皇帝此刻心境的答案:“兒臣讀《史記》,感佩於漢文帝之‘無為而治’。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文帝不興土木,不擾民生,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方有後來文景之治的盛世景象。”他刻意強調了“無為而治”、“與民休息”,這正是晚年沉溺享樂、懼怕動蕩的皇帝最想聽到的治國理念。
果然,皇帝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讚許之色,甚至微微頷首:“小小年紀,身處逆境,竟能潛心讀書,有此見解,實屬難得。”
侍立在一旁的林皇貴妃,妝容精致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陰霾。這野種竟如此會討巧賣乖!她強壓下心中的不快,擠出一個溫婉卻暗藏鋒芒的笑容,插話道:“七皇子好學問,隻是冷宮清苦,怕是連像樣的筆墨紙硯都短缺吧?陛下,不如讓七皇子搬回皇子所居住?一來環境好些,二來也方便延請名師教導,專心進學,將來也好為陛下分憂。”這話看似關懷備至,實則暗藏殺機。若慕容雲澤順杆爬,立刻顯出急功近利、貪圖享受之態;若他拒絕,又顯得不識抬舉,辜負聖恩。
慕容雲澤心中冷笑,麵上卻愈發恭謹。他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一絲孺慕:“謝皇貴妃娘娘關懷。隻是…兒臣在北三所住慣了,清靜自在。且父皇龍體尚未痊愈,兒臣願在北三所日日焚香禱告,為父皇祈福,祈求父皇早日康複。搬離之事…兒臣不敢奢求。”一番話,將孝心擺在首位,姿態低到塵埃,毫無爭權奪利之嫌,將皇貴妃的試探輕輕擋了回去。
皇帝聽得心中熨帖,看慕容雲澤的眼神更添了幾分滿意:“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搬離之事,容後再議。筆墨紙硯,朕讓內務府給你送去。”
“謝父皇隆恩!”慕容雲澤再次叩謝,低垂的眼簾下,眸光平靜無波。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過高聳的宮牆,落入相府深宅。夏玉溪得知慕容雲澤在養心殿的應對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表現,比她預想的更加成熟老練,滴水不漏,完美地利用了皇帝的憐惜之心,又避開了皇貴妃的鋒芒。然而,她父親夏丞相的反應,卻讓她心中警鈴微作。
一次尋常的家宴上,夏丞相品著清茶,目光悠遠,仿佛不經意間提起:“這位七皇子…倒是個不簡單的。”
夏玉溪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強作鎮定地放下筷子,故作天真地問:“爹爹何出此言?七皇子怎麽了?”
夏丞相的目光掃過小女兒看似懵懂的臉龐,眼神深邃,帶著洞察世事的睿智:“懂得藏鋒守拙,於逆境中韜光養晦,於微末處見機行事。這份心性,這份隱忍,這份…審時度勢的眼光,絕非尋常少年能有。是個人物。”
夏玉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試探:“那…爹爹覺得七皇子如何?”
夏丞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龍困淺灘,終非池中之物。隻是…”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這灘太淺,龍太幼。能否掙脫束縛,一飛衝天,尚未可知。騰飛途中,是遇風化雨,還是折戟沉沙…難說啊。”
夏玉溪的心沉了下去。父親的話再明白不過:慕容雲澤有潛力,有手段,是塊璞玉。但他根基太薄,年紀太小,前途充滿變數,風險極高。在局勢未明之前,老謀深算的相府,絕不會輕易押上全副身家去賭一個冷宮皇子的未來。
她將父親的評價,一字不漏地通過密信傳遞給了慕容雲澤。幾日後,回信抵達,隻有四個力透紙背的字:
“意料之中。”
字跡平穩,不見絲毫波瀾,仿佛隻是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
夏玉溪握著信紙,指尖感受著那字跡的力度,心中卻翻湧起複雜的情緒。她讀懂了這四個字背後的決絕——他不需要相府立刻站隊,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憐憫或施舍。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在這荊棘叢生的權力之路上,硬生生地掙出一條血路!
機會,如同蟄伏的猛獸,在看似平靜的春日裏,悄然露出了獠牙。
三月,春寒漸退,萬物複蘇。皇帝病體稍愈,或許是久困深宮煩悶,或許是想要向朝野展示自己尚有餘威,他下旨親臨西山圍場,舉行盛大的春獵大典。所有成年皇子、年幼皇子以及重臣子弟皆在隨行之列。
而七皇子慕容雲澤的名字,赫然在列!這是皇帝親口點的名!
消息如同驚雷,在北三所炸響!李太監等人聞風而動,一改往日刻薄嘴臉,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蜂擁而至。他們諂媚地捧著嶄新的騎裝、精致的馬靴、鑲著銀邊的馬鞍,點頭哈腰地送到慕容雲澤麵前,口中“殿下”、“千歲”叫得山響,仿佛過去的欺淩虐待從未發生過。
慕容雲澤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群跳梁小醜,心中隻有一片冰冷的嘲諷。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早已嚐遍。他沉默地收下那些光鮮的衣物,如同收下一堆毫無價值的垃圾。
春獵前夜,萬籟俱寂。慕容雲澤在燈下最後一次擦拭著秦遠山為他精心挑選的硬弓。弓身黝黑,入手沉重,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就在這時,一隻訓練有素的信鴿悄無聲息地落在窗台。他解下鴿腿上的小竹筒,倒出裏麵卷得細細的紙條。
展開,是夏玉溪清秀熟悉的字跡:
“獵場多險,猛獸暗伏,務必小心。五皇子善騎射,尤好爭強,性烈如火,恐生事端。箭矢無眼,望兄珍重。”
慕容雲澤的眼神驟然一凜!五皇子慕容雲睿的跋扈驕縱他早有耳聞,加上夏玉妗如今就在其身邊為伴讀,玉溪的消息必定可靠!她這是在提醒他,獵場之上,五皇子極可能借機生事,甚至…下黑手!
他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苗瞬間吞噬了紙片,隻留下一縷青煙。他轉向陰影中如同磐石般靜立的秦遠山,聲音低沉而清晰:“老師,明日獵場,凶險莫測。請務必寸步不離,護我周全。”
秦遠山抱拳,聲音沉穩如鐵:“殿下放心。老朽在,殿下在。老朽亡,殿下亦當無恙!”
次日,西山圍場。旌旗獵獵,號角長鳴。陽光灑在廣闊的草場上,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肅殺與緊張。皇帝高坐於觀獵台上,雖麵色依舊蒼白,但身著戎裝,倒也顯出幾分帝王威儀。皇子們身著華貴騎裝,騎著高頭大馬,在各自侍衛的簇擁下,列隊待發,意氣風發。
慕容雲澤一身半舊的靛藍色騎裝,混跡其中,顯得格格不入。那料子雖新,卻明顯是臨時趕製,針腳粗糙,顏色也遠不如其他皇子身上那用金線銀線繡著繁複紋飾的錦袍鮮亮。他胯下的馬匹,也是臨時從禦馬監調來的,毛色混雜,遠不如其他皇子座下那些神駿的汗血寶馬或大宛名駒。這寒酸的模樣,引來不少側目與毫不掩飾的竊笑。
五皇子慕容雲睿一身火紅騎裝,如同燃燒的烈焰,策馬從慕容雲澤身邊疾馳而過,故意揚起馬鞭,帶起一片塵土,劈頭蓋臉地灑向慕容雲澤。
“喲!這不是咱們的七弟嗎?”慕容雲睿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睨著慕容雲澤,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諷,“嘖嘖,這身行頭,這匹駑馬…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馬廄裏偷跑出來的馬童呢!哈哈哈!”
周圍的隨從和鄰近的幾位宗室子弟聞言,爆發出陣陣哄笑,目光如同針尖般刺在慕容雲澤身上。
慕容雲澤抬手,用衣袖輕輕拂去臉上的塵土,動作從容不迫。他抬起頭,迎向慕容雲睿挑釁的目光,臉上沒有絲毫怒意,反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微微躬身,聲音平靜無波:“五哥說笑了。父皇恩典,能參與春獵已是榮幸,不敢奢求其他。”
他這副逆來順受、毫無火氣的模樣,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讓慕容雲睿頓覺索然無味。他冷哼一聲,仿佛驅趕蒼蠅般揮了揮手:“無趣!”隨即猛地一夾馬腹,火紅的坐騎如同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留下一串囂張的馬蹄聲。
夏玉妗作為五皇子伴讀,也身著利落的騎裝,跟在隨從隊伍中。她遠遠地看著這一幕,秀眉微蹙,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她注意到慕容雲澤身後,那個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老侍衛——秦遠山。他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僂,但站在那裏,卻如同一塊曆經風浪的礁石,步伐沉穩,目光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將慕容雲澤護在身後最安全的位置。那是一種經曆過屍山血海才能淬煉出的沉穩與警覺。
狩獵的號角終於吹響!皇子們如同脫韁的野馬,爭先恐後地策馬衝入莽莽林海,馬蹄聲如雷,驚起飛鳥無數。每個人都想在父皇麵前一展身手,獵得頭彩。
然而,慕容雲澤卻顯得異常沉靜。他並不急於深入密林深處追逐大型獵物,反而帶著秦遠山,不疾不徐地在林場邊緣地帶徘徊。他挽弓搭箭,動作流暢而精準,箭矢破空,射中的多是些野兔、山雞之類的小型獵物。收獲雖不豐盛,卻也未曾空手。
“殿下,為何不深入密林?深處必有麋鹿、野豬,甚至熊羆,若能獵得,必能在陛下麵前露臉。”秦遠山策馬跟在慕容雲澤身側,低聲問道。他深知這位少年殿下的箭術早已非比尋常,獵殺大型獵物並非難事。
慕容雲澤勒住馬韁,目光投向幽深昏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密林深處,聲音低沉而冷靜:“猛獸出沒之地,亦是陷阱叢生之所。獵物凶猛,獵人…亦可能成為獵物。靜觀其變,方為上策。”
秦遠山心頭一震,看向慕容雲澤的眼神充滿了讚許與更深沉的凝重。這份遠超年齡的冷靜與洞察力,讓他既欣慰又擔憂。
慕容雲澤的預感,精準得令人心驚!
午後,陽光被茂密的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林間光線昏暗。突然,一聲淒厲的驚呼從密林深處傳來,緊接著是馬匹驚恐的嘶鳴和重物墜地的悶響!
“三殿下!三殿下墜馬了!”
“快來人啊!保護三殿下!”
場麵瞬間大亂!侍衛們蜂擁而至,將墜馬的三皇子慕容雲啟團團護住。慕容雲啟臉色慘白,捂著肩膀,疼得冷汗直流,所幸侍衛反應及時,他隻受了些皮外傷和驚嚇。
“怎麽回事?!”聞訊趕來的禁軍統領厲聲喝問。
三皇子的貼身侍衛仔細檢查了馬匹和馬鞍,臉色驟變,失聲叫道:“統領!馬鞍的肚帶…被人動了手腳!內側的牛皮被割開了一半,剛才三殿下策馬疾馳時,受力繃斷,才導致殿下墜馬!”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竟有人敢在春獵大典上,對皇子下手!這簡直是謀逆!
皇帝聞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震怒之下,當場下令徹查!整個圍場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肅殺之氣彌漫。
慕容雲澤勒馬停在稍遠處,冷眼旁觀著這場鬧劇。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匆匆趕來的幾位皇子。當他的視線掠過五皇子慕容雲睿時,敏銳地捕捉到對方嘴角一閃而逝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得意弧度!
他心中瞬間了然:是五皇子!他派人割斷三皇子馬鞍的肚帶,意圖嫁禍給同樣善騎射、且與三皇子在朝堂上屢有齟齬的大皇子!一石二鳥,既除掉一個競爭對手,又打擊另一個!
好毒辣的心思!好拙劣的手段!
慕容雲澤心中冷笑,卻不動聲色。他深知,此刻自己絕不能卷入其中。他需要等待,等待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時機。
然而,命運似乎並不打算讓他置身事外。
就在禁軍統領帶人四處盤查,鬧得人心惶惶之際,異變再生!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暴戾氣息的虎嘯,如同平地驚雷,猛地從圍場外圍的密林中炸響!那嘯聲帶著無盡的憤怒與瘋狂,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嘈雜!
“吼——!”
緊接著,一頭體型龐大、吊睛白額、渾身散發著腥膻之氣的斑斕猛虎,竟如同瘋魔般,硬生生衝破了外圍禁軍倉促布下的防線,裹挾著狂風與死亡的氣息,直撲向皇帝所在的觀獵台方向!
“護駕!護駕——!”禁軍統領目眥欲裂,嘶聲狂吼!
整個圍場瞬間陷入極度的混亂!女眷們尖叫著四散奔逃,侍衛們慌忙拔刀迎敵,文官們嚇得麵無人色,瑟瑟發抖。那猛虎顯然被某種藥物激怒,雙目赤紅如血,涎水順著獠牙滴落,見人就撲,凶性大發!幾名試圖阻攔的禁軍士兵被它一爪拍飛,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混亂之中,這頭失控的猛獸,竟調轉方向,朝著皇子們聚集的區域猛衝過來!而首當其衝的,正是剛才還趾高氣揚、此刻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嚇得呆若木雞的五皇子慕容雲睿!他胯下的駿馬也受驚人立而起,將他重重摔落在地!
“五殿下!”夏玉妗失聲尖叫,臉色慘白如紙!
眼看那血盆大口就要將嚇傻了的慕容雲睿吞噬!
千鈞一發之際!
“嗖——!”
一支羽箭,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破風聲,如同流星趕月,精準無比地射入了猛虎那隻赤紅的右眼!
“嗷嗚——!”猛虎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劇痛讓它瞬間發狂!它猛地調轉方向,放棄了近在咫尺的獵物,循著箭矢射來的方向,張開血盆大口,帶著腥風血雨,朝著那個持弓而立的身影——慕容雲澤,猛撲過去!那速度之快,如同離弦之箭!
“殿下小心!”秦遠山怒吼一聲,拔刀就要上前!
電光火石之間,慕容雲澤卻異常冷靜!他仿佛沒有看到那撲麵而來的死亡陰影,眼神銳利如鷹隼,動作快如閃電!挽弓!搭箭!拉弦如滿月!整個動作一氣嗬成,流暢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
“咻——!”
第二支箭,帶著他全身的力量和無比的冷靜,離弦而出!箭矢如同長了眼睛,精準無比地射入了猛虎因劇痛而大張的咽喉深處!
“噗嗤!”
箭簇入肉的聲音清晰可聞!猛虎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一僵!那充滿暴戾的赤紅瞳孔中,凶光迅速黯淡,取而代之的是瀕死的迷茫與痛苦。它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便再無聲息。隻有那汩汩湧出的鮮血,迅速染紅了身下的草地。
死寂!
整個圍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持弓而立、身形單薄卻仿佛頂天立地的少年!看著他腳下那具剛剛還凶威滔天、此刻卻已氣息全無的猛虎屍體!
陽光穿過樹梢,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他微微喘息,持弓的手臂依舊穩定,臉上沾著幾點飛濺的虎血,眼神卻沉靜如水,仿佛剛才射殺的不是一頭足以撕碎一切的猛獸,而隻是一隻尋常的獵物。
皇帝在侍衛的簇擁下,疾步走來。他看著地上斃命的猛虎,又看看持弓而立、神色平靜的慕容雲澤,眼中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
“這虎…是你射殺的?”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慕容雲澤單膝跪地,將長弓置於身側,聲音清晰而沉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後怕與恭敬:“兒臣情急之下出手,驚擾聖駕,請父皇恕罪!”
“何罪之有!何罪之有!”皇帝激動得聲音都拔高了幾分,他大步上前,竟親自彎腰將慕容雲澤扶了起來,用力拍著他的肩膀,眼中滿是讚賞與驕傲,“好!好箭法!臨危不懼,有膽有識!真乃朕之虎子!朕的七皇子,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字,如同重錘,敲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所有的目光,驚詫、嫉妒、探究、難以置信、刮目相看…種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如同實質般聚焦在慕容雲澤身上!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被遺忘在冷宮的可憐蟲,而是**鈞一發之際救下兄弟(至少表麵如此)、勇射猛虎的少年英雄!是皇帝口中盛讚的“虎子”!
五皇子慕容雲睿被侍衛從地上扶起,臉色鐵青,驚魂未定之餘,看向慕容雲澤的眼神充滿了怨毒與嫉恨!他不僅被嚇得當眾出醜,更被這個他一直看不起的野種搶走了所有的風頭!這份羞辱,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夏玉妗站在人群中,看著那個沐浴在皇帝讚賞目光下的少年,看著他平靜接受眾人矚目卻依舊沉穩的姿態,心中五味雜陳。震驚、複雜、一絲微弱的欣慰,還有更深的憂慮。她敏銳地注意到,在慕容雲澤射殺猛虎的瞬間,那個老侍衛秦遠山,並未直接衝向猛虎,而是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移動到了慕容雲澤的側後方,身體微弓,手按刀柄,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五皇子及其隨從的方向!他防備的,根本不是那頭已經倒下的猛虎,而是…來自人群中的冷箭!
當夜的慶功宴,篝火熊熊,酒肉飄香,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然而,這喧囂熱鬧之下,湧動著的是更為複雜的暗流。慕容雲澤被安排在了皇帝下首的位置,風頭一時無兩。皇帝興致極高,頻頻舉杯,言語間對慕容雲澤的讚賞毫不吝嗇。
“雲澤啊,”皇帝酒過三巡,麵色微紅,忽然問道,語氣帶著探究,“你箭術如此了得,箭無虛發,臨危不亂,師從何人?朕記得…北三所並無教習武藝的師傅。”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再次聚焦在慕容雲澤身上。這個問題看似隨意,實則暗藏玄機。若他說出秦遠山,必然暴露他暗中習武之事,引來猜忌;若說無人教導,又顯得過於驚世駭俗。
慕容雲澤放下酒杯,神色坦然,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赧然:“回父皇,兒臣…無人教導。隻是…在北三所無事時,見院中常有鳥雀飛落,便以樹枝為弓,草莖為箭,射雀為戲。時日久了,熟能生巧罷了。今日情急之下,也不知怎地,就射中了…”他這番半真半假的話,既解釋了箭術來源(射雀是真),又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在逆境中自強不息、天賦異稟的形象,更將射虎之功歸於“情急之下”的運氣,顯得謙遜而不居功。
皇帝聞言,眼中憐惜更甚,感慨道:“苦了你了!身處那般境地,竟能如此自強不息!即日起,搬回皇子所居住!朕再給你指幾個最好的師傅,文武皆授!朕的兒子,豈能再受委屈!”
“謝父皇隆恩!”慕容雲澤離席,鄭重叩謝。他臉上帶著感激的笑容,心中卻並無多少喜悅,反而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踏入了那權力漩渦的中心,那充滿明槍暗箭、步步殺機的皇子所!
宴席散後,慕容雲澤獨自走出喧鬧的營帳,來到一處僻靜的山坡透氣。夜風微涼,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也吹散了些許酒意。月光如水,灑在寂靜的山林間。
一個身影,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後不遠處。
“七殿下,好手段。”聲音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是夏玉妗。她奉五皇子之命前來送醒酒湯,實則是被派來試探。
慕容雲澤緩緩轉身,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側臉輪廓。他看著夏玉妗,神色平靜無波:“夏小姐有何指教?”
夏玉妗看著他,目光在他與妹妹夏玉溪有幾分相似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情緒翻湧:“今日射虎,救下五殿下…是巧合?還是…早有預料?”她問得直接,目光銳利如刀,試圖看穿眼前這個心思深沉的少年。
慕容雲澤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反問道:“夏小姐以為呢?”
夏玉妗沉默片刻,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沉重:“無論是什麽,請殿下…離溪兒遠些。她年紀尚小,天真單純,不該卷入這些是非漩渦之中。這深宮權謀,步步驚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殿下,算我求你,放過她吧。”
慕容雲澤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波動了一下,如同平靜的湖麵投入一顆石子。他沉默片刻,聲音低沉而清晰:“夏小姐多慮了。我與令妹,並無逾矩。她…隻是相府千金,我…隻是冷宮皇子。”他刻意強調了“隻是”二字,劃清了界限。
“最好如此。”夏玉妗將手中的醒酒湯遞上,不再看他,“五殿下讓我轉告:今日之‘恩’,他…記下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慕容雲澤接過那碗尚有餘溫的湯,看著夏玉妗轉身離去的背影,融入月色之中。他眼神漸冷,如同淬了寒冰。五皇子的威脅,他記下了。
回到營帳,他屏退左右,提筆給夏玉溪寫信。墨跡在宣紙上暈開:
“虎已伏誅,遷居皇子所。勿憂。”
筆尖頓了頓,他想起夏玉妗那擔憂的眼神和五皇子怨毒的目光,又添上一句:
“獵場有蛇,姐安。”
當這封密信輾轉送到相府,落入夏玉溪手中時,她正在後花園的涼亭裏焚香祈禱。嫋嫋青煙升騰,帶著安神的氣息,卻無法撫平她心中的焦慮。
看到“虎已伏誅”四個字,她懸著的心終於重重落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到“遷居皇子所”,一股巨大的欣慰湧上心頭,他終於走出了那冰冷的牢籠!然而,緊隨其後的,是更深沉的憂慮——皇子所,那才是真正的龍潭虎穴!最後那句“獵場有蛇,姐安”,更是讓她心猛地一沉!
獵場有蛇——暗指有人下黑手,凶險異常!
姐安——姐姐暫時安全,但處境微妙!
她立刻研墨回信,字跡帶著一絲急促:
“蛇終有七寸,兄當慎擇。高處不勝寒,步步需如履薄冰。姐處,妹自當留意。”
她在提醒他:敵人都有弱點,但要謹慎選擇出手的時機和目標;皇子所看似風光,實則高處不勝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至於姐姐那邊,她會想辦法留意照應。
信送出後,夏玉溪依舊心緒難平。她獨自走到後院那棵靠近宮牆的老槐樹下。曾經,這裏是他們傳遞密信、分享溫暖的小小天地。如今,樹洞早已荒廢,被蛛網和落葉覆蓋,如同那段被塵封的、相對單純的時光。
她伸出手,撫摸著粗糙冰冷的樹皮,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紋路。腦海中浮現出多年前,透過那狹窄的牆洞,看到的那張蒼白倔強、帶著傷痕的小臉。那個需要她偷偷塞點心、送傷藥、分享書籍的孤寂少年,如今已能彎弓射虎,在禦前從容應對,一步步走向那權力的巔峰。
欣慰如同暖流,流過心田。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和…隱隱的恐懼。他離她越來越遠,離那冰冷殘酷的權力中心越來越近。他不再是那個蜷縮在角落裏的孩子,他正在蛻變成一位真正的皇子,一位未來的…可能執掌天下的君王。
她還能像從前那樣,在他受傷時遞上藥膏,在他寒冷時送去溫暖嗎?她還能守護他嗎?或者說,當他已經強大到不再需要她的守護時,她在他心中,又將占據怎樣的位置?
“溪兒,”母親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擔憂,“怎麽又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這樹挨著宮牆,陰氣重,不吉利。”
夏玉溪迅速收斂心神,轉過身,臉上揚起一個乖巧的笑容:“娘親,女兒隻是來看看這樹開花沒有。春天了,該發芽了。”
夏母走近,看著女兒略顯蒼白的小臉,輕輕歎了口氣:“早著呢。對了,宮裏傳來消息,七皇子遷居皇子所了。你姐姐信中說,他如今頗得聖心,陛下對他很是看重呢。”
夏玉溪故作天真地點頭:“那很好呀,七皇子總算苦盡甘來了。”
夏母卻搖了搖頭,目光悠遠,帶著一絲過來人的洞察與憂慮:“福兮禍所伏。孩子,你要記住,這深宮之中,越是風光,越是招人嫉恨。皇子所那地方,看著花團錦簇,實則步步荊棘,明槍暗箭,防不勝防。比起冷宮的清苦,隻怕…更難熬啊。”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縮,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母親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她心中那點因慕容雲澤遷居而升起的喜悅。是啊,皇子所…那才是真正的戰場!
當夜,夏玉溪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窗外風聲嗚咽,如同鬼哭。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夢中,慕容雲澤身著染血的龍袍,站在高高的金鑾殿上,腳下是萬丈深淵,深淵之下,是堆積如山的白骨和洶湧的血海!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而疲憊,嘴角掛著一絲血跡,正緩緩地向深淵倒去!她驚恐萬分,拚命地奔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嘶聲力竭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可無論她跑得多快,伸出的手離他始終差那麽一寸!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墜入那無邊的黑暗與血海之中…
“雲澤哥哥——!”夏玉溪尖叫著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淚水早已浸濕了枕巾。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那夢境如此真實,那絕望如此刻骨,讓她久久無法回神。
而此刻的皇子所內,慕容雲澤正站在他的新居所門前。院落寬敞,雕梁畫棟,陳設精美,燈火通明。然而,這富麗堂皇之下,卻彌漫著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曠感。沒有一絲人氣,隻有死寂。
皇帝指派來的太監宮女早已候在院中,見他到來,齊刷刷地跪倒行禮,口稱“殿下萬安”,聲音整齊劃一,恭敬無比。
“都起來吧。”慕容雲澤聲音平淡。
“謝殿下。”眾人起身,垂手侍立,姿態恭謹。然而,慕容雲澤,敏銳地察覺到,那些低垂的眼簾下,目光閃爍不定,如同暗夜中的鬼火,飄忽而難以捉摸。沒有一個是真心實意。
“殿下,一路勞頓,請用些茶點。”一個小太監端著描金托盤上前,盤中是精致的點心和一盞熱氣騰騰的香茗。
慕容雲澤瞥了一眼那晶瑩剔透的點心和碧綠的茶湯,淡淡道:“放下吧。”
小太監依言放下托盤,躬身退下。
待屋內隻剩下他和秦遠山時,秦遠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走到桌邊。他沒有碰點心,而是極其小心地端起那盞茶杯,湊到鼻尖,仔細嗅聞。隨即,他沾了一點茶水在指尖,輕輕撚動,又湊到眼前仔細觀察。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殿下,”秦遠山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沙場老將特有的冷冽,“茶點無毒。但這茶杯…杯口邊緣內側,有極細微的粉末殘留,無色無味,若非老朽曾見過此物,幾乎難以察覺。應是…‘蝕骨散’,一種慢性毒藥,初服無礙,日積月累,可令人筋骨酥軟,髒腑衰竭而亡。”
慕容雲澤的眼神瞬間冰冷如萬載寒冰!果然!他剛踏入這皇子所的門檻,第一份“見麵禮”便已送到!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了!而且手段如此陰毒,如此隱蔽!
“處理掉。”慕容雲澤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秦遠山點頭,動作麻利地將茶杯和點心用一塊布包好,收入袖中。
慕容雲澤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的窗欞。窗外,是皇子所深沉的夜色,遠處宮燈點點,如同鬼火。寒風灌入,吹動他額前的碎發。
“老師,”慕容雲澤望著那無邊的黑暗,聲音低沉而清晰,“從今日起,你我…便如履薄冰了。”
秦遠山走到他身後,抱拳躬身,聲音斬釘截鐵:“老朽殘軀,願為殿下手中之刃,足下之石。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慕容雲澤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您說,這深宮之中,最危險的是什麽?”
秦遠山不假思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人心叵測,尤甚於虎狼。”
慕容雲澤卻緩緩搖頭,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更遙遠的虛空:“最危險的…是忘了自己是誰。”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提筆蘸墨,手腕沉穩,寫下了一行蒼勁有力的大字。寫罷,他拿起紙張,湊近桌上的燭火。
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紙頁,迅速蔓延,將墨跡吞噬。
火光跳躍,映照著慕容雲澤年輕卻已顯堅毅的臉龐。在紙張徹底化為灰燼的最後一刻,秦遠山看清了那行字:
“勿忘牆洞微光。”
慕容雲澤看著那最後一點火星熄滅,灰燼飄散在冰冷的空氣中。他緩緩閉上眼,又睜開。眼中所有的冰冷、算計、警惕,都沉澱為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無論前路有多少荊棘,多少陷阱,多少明槍暗箭,他都不會忘記,是誰在他最黑暗、最冰冷的歲月裏,從那狹窄的牆洞中,遞來了第一塊帶著微溫、散發著淡淡異香的桂花糕。
為了守護那道光,為了兌現金蘭契的誓言,他必須贏下這場以生命為賭注的棋局。
不惜一切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