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色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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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四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凜冽。第一場雪毫無征兆地落下,起初是細碎的鹽粒,很快便化作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金碧輝煌的宮殿,也覆蓋了這座皇城之下,無聲流淌的鮮血與陰謀。天地間一片素縞,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血色祭奠。
雪落無聲,人心卻如沸鼎。
三皇子慕容雲啟暴斃於府邸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瞬間擊碎了表麵的平靜,在朝野上下掀起滔天巨浪!消息傳開時,正是深夜,雪光映著慘白的月光,將整座京城籠罩在一片死寂的詭異之中。
“聽說了嗎?三殿下…沒了!”
“昨兒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
“太醫說是急症猝死,可這也太…”
“噓!小聲點!我有個在王府當差的遠房親戚說…那死狀…嘖嘖,七竅流血,麵目猙獰,可嚇人了!像是…像是中了劇毒!”
“毒?誰敢毒害皇子?”
“還能有誰?這不明擺著嗎?五殿下剛‘意外’墜馬沒多久,三殿下又…這儲位之爭,剩下的還有誰?”
“嘶…你是說…那位?”
“噓!不要命了!這話也敢說!”
“可太醫不是說是急症嗎?”
“急症?哼!我聽說啊,毒就下在三殿下每日必飲的雪山雲霧茶裏!那茶…前幾日,可是有人送過去的…”
流言如同附骨之疽,在深宮禁苑的每一個角落瘋狂滋長、蔓延。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一個知情或不知情的人心頭。太醫署的“急症猝死”診斷,如同一張欲蓋彌彰的薄紙,根本壓不住底下洶湧的暗流和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養心殿內,濃重的藥味混合著龍涎香,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息。皇帝慕容弘靠坐在龍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明黃錦被,卻依舊掩不住那形銷骨立的枯槁。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拇指上那枚溫潤的玉扳指,渾濁的目光投向窗外紛飛的大雪,眼神空洞,深不見底。
內侍總管王德海躬身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剛剛低聲稟報了關於三皇子暴斃的“初步調查結果”和宮中的流言蜚語。
“雲啟…也去了?”皇帝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遲暮之年的疲憊。他問得平淡,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眼中竟無多少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般的疲憊與猜疑。短短數月,五皇子墜馬身亡,三皇子暴斃府中,大皇子因“護駕不力”被褫奪爵位,貶為庶人,發配苦寒邊疆…曾經枝繁葉茂、龍爭虎鬥的皇子們,如今凋零殆盡,隻剩下一個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之階前。
這深宮,這天下,竟已冷清至此。
“陛下,七皇子殿下前來請安。”殿外傳來內侍的通傳聲,打破了死寂。
皇帝緩緩轉動眼珠,目光投向殿門口。隻見一個身著玄色蟒袍的少年,穩步走入殿中。殿外風雪呼嘯,殿內燭火搖曳,光影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錯的輪廓。十三歲的慕容雲澤,身形依舊帶著少年人的單薄,但脊梁挺直如鬆,步履沉穩如山,眉宇間早已褪去了冷宮時的陰鬱與戾氣,沉澱出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近乎可怕的沉靜與威儀。那雙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仿佛能吸納世間一切光暗,深不見底。
“兒臣參見父皇。”慕容雲澤行至龍榻前,依足禮數,撩袍下跪,動作流暢自然,聲音清朗沉穩,不卑不亢,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
皇帝渾濁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細細審視著這個幾乎被他遺忘多年的兒子。這個在冷宮泥濘中掙紮求生、如同野草般被踐踏的“罪妃之子”,是如何在短短數年間,踏著兄弟的屍骨,一步步走到這養心殿的最深處?是命運無情的嘲弄?是上天垂憐的運氣?還是…一場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的絕地反擊?
“雲澤,”皇帝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如同藏在棉絮裏的針,“你如何看待你三哥之死?”
問題如同淬毒的暗箭,猝不及防,直指核心!
慕容雲澤神色沒有絲毫波動,甚至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他微微垂首,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與惋惜:“回父皇,三哥素來體弱,尤其畏寒。今冬嚴寒,風雪交加,舊疾複發,驟然加劇,亦在情理之中。兒臣…兒臣隻恨自己平日未能多盡兄弟之誼,多去探望,如今…天人永隔,悔之晚矣…”他言辭懇切,情真意切,將一個痛失兄長、自責不已的弟弟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滴水不漏。
皇帝眯起眼睛,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朕聽聞,前幾日,你曾送過一盒新茶給你三哥?是…雪山雲霧?”
“是。”慕容雲澤坦然承認,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蕩,迎向皇帝審視的目光,“父皇前些日子賞賜了兒臣一些上好的雪山雲霧。兒臣想著,三哥素來最愛此茶,便分了一半,遣人送去三哥府上,聊表心意。不想…不想那竟是兒臣與三哥的最後一麵…”他聲音微哽,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色與遺憾,隨即迅速低下頭,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冰冷鋒芒。
皇帝沉默下來。那盒茶,他早已命心腹秘密查驗過,裏裏外外,毫無毒性。下毒的,是三皇子府中一個負責茶具清洗、毫不起眼的燒火丫頭。那丫頭昨夜已被發現“懸梁自盡”在柴房裏,留下了一封語焉不詳、滿是悔恨的“遺書”,聲稱因打碎貴重瓷器被管事責罵,一時想不開…死無對證!所有的線索,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精準地掐斷,幹淨利落,不留一絲痕跡!
完美得令人心驚!完美得…令人恐懼!
“起來吧。”皇帝最終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與無力,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煩人的蒼蠅,“你…是個有心的。”
“謝父皇。”慕容雲澤依言起身,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低眉垂目,姿態謙卑。他知道皇帝在懷疑他,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他的皮膚。但他毫不在意。證據早已灰飛煙滅,線索早已斬斷幹淨。更重要的是,皇帝需要他——需要這個唯一健全、唯一有能力、也唯一“名正言順”的皇子,來繼承這搖搖欲墜的江山社稷!這偌大的慕容王朝,除了他慕容雲澤,還能托付給誰?一個被貶的庶人?一個夭折的幼子?還是…一個垂死的老人?
“傳旨,”皇帝疲憊地閉上雙眼,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立七皇子慕容雲澤為皇太子,入主東宮。著欽天監擇吉日,行冊封大典。”
“兒臣謝父皇隆恩!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慕容雲澤再次跪地,深深叩首。額頭觸碰到冰冷金磚的瞬間,他眼中所有的平靜、沉痛、謙卑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種冰冷刺骨、如同萬年玄冰般的鋒芒與決絕!
太子!
東宮!
他終於走到了這一步!踏著兄弟的屍骨,淌過權力的血河,他終於站到了這至高之位的第一步!這僅僅隻是開始!
相府,聽雪軒。
暖閣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窗外的嚴寒,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與壓抑。夏丞相夏明遠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手中捏著一份剛剛送達的邸報,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麵色沉凝如水,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紙頁,看清背後翻湧的血雨腥風。
“他…竟成了太子…”夏明遠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複雜情緒。那個蜷縮在冷宮牆洞後、衣衫襤褸、眼神凶狠如狼崽的少年,那個需要他女兒偷偷送點心、送傷藥才能活下去的“罪子”,短短數年,竟如同潛龍出淵,以如此雷霆萬鈞、血染宮闈之勢,登上了儲君之位!這其中的心機、手段、狠辣與隱忍,令人細思極恐,脊背生寒!
更讓他憂心如焚的,是小女兒夏玉溪。自西山秋獵歸來,那個曾經靈動活潑、笑容明媚的小姑娘,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氣。她將自己關在凝香閣中,終日不言不語,如同一個精致卻毫無生氣的瓷娃娃。窗外的飛雪,庭院的枯枝,都無法引起她絲毫興趣。甚至連姐姐夏玉妗傷勢好轉、能勉強下地行走的消息,都未能讓她蒼白的臉上展露出一絲笑顏。她隻是靜靜地坐著,望著窗外,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飄離了軀殼。
“爹爹,”夏玉妗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軟榻上,右手纏著厚厚的紗布,固定著夾板,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尚可。她看著父親緊鎖的眉頭和妹妹緊閉的房門,眼中充滿了深切的憂慮,“溪兒她…怕是…什麽都知道了。”
夏丞相長歎一聲,那歎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千鈞重擔,飽含著懊悔與無力:“是為父大意了。早知今日…當初就該狠下心來,徹底斷了她的念想!慕容雲澤此人…心思深沉如海,手段狠戾如刀,絕非良配!溪兒那般單純心性,如何能在他身邊安然度日?”
“可他已是太子…”夏玉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望向妹妹房間的方向,憂色更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他對溪兒…執念未消,以他如今之勢,相府…恐難抗衡…”
“他敢!”夏丞相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他眼中厲色一閃,如同沉睡的雄獅驟然驚醒,散發出懾人的威勢,“相府雖不涉黨爭,但世代簪纓,門生故吏遍布朝野!為父在朝數十載,曆經三朝,自問無愧於君,無愧於民!他慕容雲澤縱是太子,也休想拿捏我夏家!休想動我女兒一根汗毛!”
他聲音鏗鏘,擲地有聲,帶著一個父親保護女兒的決絕和一個權臣應有的底氣!然而,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凝重,卻泄露了他內心並非全然的自信。慕容雲澤的崛起,太過迅猛,太過血腥,其手段之狠絕,心思之縝密,遠超常人想象。與這樣一個人為敵,即便是根基深厚的相府,也需慎之又慎!
正說著,管家夏福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麵色凝重,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兩個錦盒和一個燙金的拜帖。
“老爺,東宮…太子殿下派人送來賀儀。”夏福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一份是恭賀大小姐傷勢好轉,另一份…指明是給二小姐的。”
“太子?”夏丞相眉頭皺得更緊,眼中戒備之色更濃。他拿起拜帖掃了一眼,上麵是東宮詹事府的落款,措辭恭敬,言明是感念夏玉妗秋獵護駕之功,特備薄禮,聊表心意。
夏丞相冷哼一聲,沒有立刻去看那錦盒,而是問道:“指明給溪兒的是什麽?”
夏福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一個稍小的錦盒。盒內鋪著明黃色的貢緞,上麵靜靜躺著一支通體瑩白、毫無雜質的羊脂白玉簪。簪身線條流暢溫潤,簪頭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花瓣層疊,栩栩如生。最奇特的是,那花心一點,並非雕刻,而是一塊天然形成的、米粒大小的嫣紅血玉,如同點睛之筆,讓整支玉簪瞬間靈動起來,既清雅脫俗,又帶著一絲驚心動魄的妖異之美。
“嘶…”饒是夏丞相見慣奇珍異寶,也不禁為這玉簪的巧奪天工和那一點血玉的珍貴而微微動容。但他隨即臉色更沉!這簪子…太不尋常!尤其是那一點嫣紅,如同心頭血,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容拒絕的暗示!
“放下吧。”夏丞相的聲音冰冷,“給大小姐的留下。給二小姐的…退回去!”
“爹爹,”夏玉妗忽然開口,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堅持,“讓溪兒…自己決定吧。”她看著那支玉簪,眼神複雜。她深知妹妹對慕容雲澤的感情,也明白這支簪子背後蘊含的深意。強行阻攔,或許隻會適得其反。
夏丞相沉默片刻,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夏福會意,捧著錦盒退了出去。
凝香閣內,炭盆裏的銀絲炭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夏玉溪依舊坐在窗邊的繡墩上,望著窗外庭院裏那株被積雪壓彎了枝頭的玉蘭樹,眼神空洞。丫鬟小翠捧著那個小錦盒,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
“二小姐…”小翠的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緊張,“這是…太子殿下…送您的…”
夏玉溪仿佛沒有聽見,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株玉蘭樹上,一動不動。寒風卷著雪沫,敲打著窗欞,發出沙沙的聲響。
許久,久到小翠以為她不會回應時,夏玉溪才極其緩慢地、如同木偶般轉過頭來。她的目光落在那個錦盒上,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死寂般的平靜。
“打開吧。”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不帶一絲情緒。
小翠連忙打開錦盒。當那支白玉蘭簪呈現在眼前時,饒是小翠也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那玉質溫潤,雕工精湛,尤其是花心那一點嫣紅,如同雪地裏綻放的朱砂梅,美得驚心動魄。
“殿下說…”小翠看著夏玉溪毫無波瀾的臉,聲音更低,帶著一絲小心翼翼,“這簪子名為‘玉蘭初綻’,盼小姐…安好如初…”
玉蘭初綻…
玉蘭…
夏玉溪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緩緩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那溫潤的簪身,撫過那含苞待放的花瓣,最終停留在花心那一點刺目的嫣紅上。冰涼堅硬的觸感,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瞬間燙到了她的心底最深處!
玉蘭…是他們初遇時的花。就在相府後院那堵高牆下,牆洞縫隙裏,她第一次看到那雙狼崽子般凶狠卻孤獨的眼睛。牆邊那株老玉蘭樹,在初春的寒風中,開出了第一朵潔白的花。她遞過第一塊帶著體溫的桂花糕,他遲疑著接過,指尖冰涼。她笑著說:“我叫夏玉溪,你呢?”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說:“慕容雲澤。”聲音沙啞,帶著戒備,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陽光照到的茫然。後來,她告訴他,玉蘭花開了,很漂亮。他隔著牆洞,輕聲說:“我沒見過玉蘭花。”那一刻,她心尖一酸,偷偷折了一枝開得最好的,從牆洞塞了過去…
玉蘭初綻…安好如初…
多麽美好的祝願。多麽…諷刺的禮物。
“放下吧。”夏玉溪收回手,聲音依舊飄忽,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小翠依言將錦盒放在一旁的矮幾上,擔憂地看了她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閣內隻剩下夏玉溪一人。她靜靜地坐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株玉蘭樹。許久,她緩緩起身,走到矮幾前,拿起那支玉簪。簪身入手溫潤,那點嫣紅在燭光下流轉著妖異的光澤。她翻轉簪身,目光落在簪尾極其隱蔽處——那裏,用幾乎微不可見的刀工,刻著兩個蠅頭小字:
不負。
不負…
不負…
夏玉溪忽然笑了。那笑容蒼白而空洞,如同冰雪雕琢的花,沒有絲毫溫度。笑著笑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簪身上,暈開一片濕痕。
不負?慕容雲澤,你負了誰的命?負了誰的骨肉親情?負了誰的信任與托付?你手上沾滿兄弟的鮮血,腳下踩著累累白骨,登上這東宮之位!如今,你拿著這支染血的玉簪,刻著“不負”二字,是打算…負誰的心?
東宮,文華殿。
燭火通明,將殿內映照得亮如白晝。慕容雲澤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身著明黃色四爪蟒袍,頭戴金冠,麵容沉靜。案幾上堆積著如山的奏折,朱筆在他手中沉穩落下,批閱的速度快得驚人,字跡遒勁有力,批示精準果斷,全然不像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年。
皇帝病重,已下旨由太子監國。短短數日,這位少年太子便以雷霆手段整頓吏治,清理積弊,提拔寒門,打壓勳貴,展現出令人心驚的政治手腕和鐵血魄力。朝中老臣,從最初的輕視觀望,到如今的敬畏交加,隻用了短短數日。
“殿下,”秦遠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躬身行禮,聲音壓得極低,“相府那邊…將玉簪收下了。”
慕容雲澤批閱奏折的筆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一滴朱砂墨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小團刺目的紅。他放下筆,抬起眼,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瀾,聲音低沉:“她…可好?”
秦遠山斟酌著詞句,謹慎回答:“二小姐…收下了簪子。隻是…據眼線回報,二小姐終日閉門不出,形容憔悴…相爺…似乎頗為不悅。”
慕容雲澤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陰霾!如同平靜的湖麵驟然掀起風暴!夏明遠這隻老狐狸!他竟敢阻攔!竟敢讓他的玉溪如此傷心!
“備一份厚禮,”慕容雲澤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一絲壓抑的怒火,“明日孤親自去相府探病。探望夏大小姐的傷勢。”
秦遠山心頭猛地一跳!太子親臨相府?!這…這太過引人注目!也太…太冒險了!他急忙勸諫:“殿下!三思!此時去相府,恐惹非議!朝中那些言官禦史,正愁找不到殿下的錯處!若被有心人利用,說殿下結黨營私,親近重臣…”
“結黨營私?”慕容雲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絲嘲諷,“孤探望救命恩人,有何不可?夏大小姐為護幼妹,以身擋箭,忠義之舉,感天動地!孤身為太子,代天子撫慰功臣,彰顯朝廷恩義,有何不妥?”他站起身,玄色披風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何況…孤也想看看,相府的門檻,究竟有多高!”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與鋒芒!秦遠山心中一凜,知道太子心意已決,再勸無用,隻得躬身應道:“老奴遵旨!”
翌日,風雪稍歇。太子儀駕親臨相府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整個京城!金吾衛開道,旌旗招展,東宮屬官隨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更顯威嚴肅穆,氣勢逼人!
相府中門大開,以夏丞相為首,闔府上下,無論主仆,皆身著正裝,跪伏在冰冷的雪地中迎駕。夏丞相低垂著頭,麵色沉靜如水,眼底深處卻翻湧著驚濤駭浪與深深的戒備。他沒想到,慕容雲澤竟如此迫不及待!如此…咄咄逼人!
“臣夏明遠,率闔府上下,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夏丞相的聲音洪亮而恭敬,帶著臣子應有的謙卑。
“夏卿不必多禮。”慕容雲澤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清朗溫和。他親自走下鑾駕,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親手將夏丞相扶起。動作自然,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跪伏的人群,最終精準地落在夏玉溪身上。
她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襖裙,外麵罩著同色的狐裘鬥篷,小臉埋在雪白的風毛裏,顯得愈發蒼白瘦削。她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看不清神情,但那單薄的身影,卻透著一股拒人**裏之外的疏離與死寂。
慕容雲澤的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尖銳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轉向被丫鬟攙扶著起身的夏玉妗。
“孤特來感謝夏大小姐秋獵護駕之功。”慕容雲澤的聲音溫和有禮,帶著上位者的矜持與恰到好處的關懷,“大小姐傷勢可好些了?”
夏玉妗強忍著肩頭的疼痛和心中的驚濤駭浪,屈膝行禮,聲音虛弱卻清晰:“臣女夏玉妗,參見太子殿下。些許小傷,勞殿下掛念,臣女惶恐,不敢當‘護駕’二字。”
“大小姐過謙了。”慕容雲澤示意內侍奉上早已備好的厚禮——百年老參、天山雪蓮、南海珍珠…琳琅滿目,皆是宮中珍品。“這些藥材,可助大小姐固本培元,早日康複。另,孤已命人從江南延請名醫‘妙手回春’薛神醫入京,專為大小姐診治筋骨之傷。薛神醫於續筋接骨一道,堪稱國手,定能讓大小姐恢複如初。”
這份厚禮與安排,不可謂不重!不可謂不周到!足見太子對夏玉妗“救命之恩”的重視!然而,夏玉妗心中卻無半分喜悅,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太子越是厚待,越是彰顯其心思深沉,所圖非小!她謝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臣女…謝殿下隆恩!”
寒暄過後,氣氛陷入一種微妙的凝滯。慕容雲澤的目光再次投向一直沉默低頭的夏玉溪,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孤想與二小姐單獨說幾句話,不知可否?”
滿場皆靜!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夏玉溪身上!夏丞相臉色驟變,猛地抬頭,眼中厲色一閃,沉聲道:“殿下!小女年幼無知,性情頑劣,恐言語無狀,衝撞殿下聖駕!且她近日身體不適,實在不宜…”
“無妨,”慕容雲澤直接打斷了夏丞相的話,目光如同實質般鎖住夏玉溪,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壓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孤有幾句話,需當麵問清。二小姐,意下如何?”
夏玉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緩緩抬起頭,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曾經清澈靈動、如同山澗溪流的眼眸,此刻卻如同兩潭死水,空洞而麻木。她迎上慕容雲澤那雙深邃如海、此刻卻翻湧著暗流與風暴的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輕輕吐出幾個字:
“臣女…遵命。”
相府梅園,積雪未消。紅梅點點,在潔白的雪地上綻放,如同凝固的鮮血,帶著一種淒豔的美。寒風卷過,帶來陣陣冷冽的梅香。
慕容雲澤屏退了所有隨從和相府下人,偌大的梅園,隻剩下他與夏玉溪二人。雪地上,兩行腳印延伸向前,一深一淺,沉默無言。
“你瘦了。”慕容雲澤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罕見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柔軟的沙啞。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她冰涼的臉頰。
夏玉溪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觸碰,聲音平靜無波:“謝殿下關心。”
“還在怪我?”慕容雲澤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帶著不容逃避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夏玉溪再次後退,拉開距離,聲音依舊平淡:“臣女不敢。”
“玉溪!”慕容雲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壓抑的怒火!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痛得蹙起了眉頭!“看著我!”
夏玉溪被迫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眸終於有了焦距,水光瀲灩,倒映著他此刻有些失控的麵容。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殿下要臣女看什麽?看您如何步步為營,鏟除異己?看您如何…殺人如麻,血染宮闈?”
慕容雲澤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最鋒利的冰錐刺中!他抓著她的手腕猛地收緊,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你果然…都知道了!”
“三皇子是怎麽死的?”夏玉溪的聲音開始發顫,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與絕望,“那雪山雲霧…您明明送過!”
“茶無毒!”慕容雲澤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晰,“毒在茶杯的釉彩裏!遇熱才釋出!那杯子,是他最信任的心腹管家,親手奉上的!”
夏玉溪渾身冰涼,如同瞬間被扔進了冰窟!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您…您早就知道?!”
“知道又如何?”慕容雲澤眼中戾氣翻湧,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聲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他想毒死我!他和他那‘賢德’的母妃,早就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他暗中勾結鎮西將軍,豢養死士,西山秋獵的刺客就是他的人!他想弑君!想嫁禍給老五!想一箭雙雕!我不過是將計就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那五皇子呢?!”夏玉溪的淚水終於決堤,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而出!她用力掙紮著,聲音帶著泣血的控訴,“墜馬是意外?!踩斷他手骨是意外?!還有您在他頸後那一按…殿下!您當我真是傻子嗎?!您當我真的…什麽都看不見嗎?!”
慕容雲澤猛地將她拉入懷中!雙臂如同鐵箍般緊緊環住她,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是!都是我做的!”他低吼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偏執與痛苦,“因為他們想殺我!想殺你!老五跋扈,視我如螻蟻,視你為玩物!他覬覦你!他想毀了你!他該死!他們都該死!這深宮就是修羅場!我不殺人,人便殺我!我不爭,便是死路一條!連同你…連同你也會被他們撕碎!”
他捧起她淚流滿麵的小臉,眼神熾熱而瘋狂,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占有欲:“你姐姐的傷,我定會尋遍天下名醫!窮盡四海之力!定要讓她恢複如初!至於無辜?!”他冷笑一聲,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這世上誰真正無辜?!玉溪!我隻在乎你!隻要你平安!隻要你活著!我願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吻去她臉頰上冰冷的淚水。那熟悉的、帶著安撫力量的異香縈繞在鼻尖,卻再也無法撫平兩顆早已破碎不堪、傷痕累累的心。
“跟我走,”他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與不容拒絕的強勢,“入東宮,做我的太子妃。我發誓!此生此世,唯你一人!絕不負你!我會給你這世間最好的一切!護你一世周全!讓你成為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入東宮?太子妃?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夏玉溪在他懷中劇烈地顫抖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仿佛看到了那金碧輝煌的宮殿,看到了那至高無上的鳳座,也看到了那鳳座之下,堆積如山的白骨,流淌成河的鮮血!看到了他踏著血路前行,眼神冰冷如霜,再也找不到一絲當年的溫度…
“殿下,”她輕輕推開他,用盡全身力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重擔,“您說過,要讓我被世界溫柔以待。”
慕容雲澤身體猛地一僵!
“可您的世界,”夏玉溪退後一步,拉開距離,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涼與絕望,如同燃盡的灰燼,“隻有血,沒有溫柔。”
她顫抖著手,解下腰間那枚一直貼身佩戴、溫潤如初的金蘭佩。玉佩在冰冷的空氣中散發著柔和的光澤,上麵刻著的古老契文清晰可見。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慕容雲澤,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初遇時的溫暖,有牆洞邊的陪伴,有金蘭契的誓言,也有如今的恐懼、絕望與心死。
然後,她彎下腰,將玉佩輕輕放在腳下潔白的雪地上。玉佩陷入鬆軟的積雪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如同心碎的聲音。
“慕容雲澤,”她抬起頭,淚水無聲滑落,聲音卻異常清晰,“我們…到此為止吧。”
說完,她決然轉身,頭也不回地朝著梅園外走去。單薄的背影在風雪中顯得如此脆弱,卻又帶著一種不容撼動的決絕。
到此為止?
慕容雲澤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著夏玉溪決然離去的背影,看著她消失在梅林深處,看著雪地上那枚靜靜躺著的金蘭佩…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著滅頂的恐慌與劇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轟然爆發!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絕不可能!
她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是他掙紮求生的全部意義!是他登上這荊棘王座唯一的慰藉!她怎能離開?她怎能說…到此為止?!
他猛地彎下腰,如同瀕死的野獸般,一把抓起那枚金蘭佩!玉佩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割破皮肉,鮮紅的血液瞬間湧出,順著指縫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暈開一朵朵刺目而妖異的紅梅!
“夏玉溪!”他對著空寂的梅園,對著那漫天風雪,發出如同受傷孤狼般的低吼!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偏執與瘋狂,“你既入了我的局,就別想逃!”
東宮之路,白骨為階,血染山河。他既已踏上,便容不得半分退縮,容不得一絲軟弱!情之一字,於他而言,要麽同歸,要麽…同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