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雪同衾

字數:16252   加入書籤

A+A-


    聖旨抵達相府那日,恰逢入冬第一場雪。細碎的雪沫子打著旋兒落在朱紅門楣上,融成冰冷的水痕。宣旨太監尖細的嗓音穿透風雪,一字一句,砸在相府每個人的心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丞相夏明遠之嫡次女夏玉溪,毓質名門,溫良敦厚,品貌出眾。今太子慕容雲澤,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夏玉溪待字閨中,與太子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太子為妃。待其及笄之年,擇吉日完婚,欽此——”
    “臣女…領旨謝恩。”夏玉溪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雙手接過那卷明黃。絲帛的觸感冰涼滑膩,像一條吐信的蛇,纏上她的手腕。她抬起頭,宣旨太監那張堆滿假笑的臉在風雪中模糊不清,唯有“太子妃”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隻是,這“妃”字前麵,還懸著一個“準”字,一道十四歲及笄禮的門檻。
    “恭喜二小姐!賀喜相爺!”太監的賀喜聲在寂靜的庭院裏顯得格外刺耳。下人們噤若寒蟬,夏丞相麵色鐵青,夏夫人扶著幾乎站立不穩的夏玉妗,眼中是掩不住的驚惶與痛惜。
    聖旨已下,再無轉圜。十二歲的她,成了大胤朝開國以來,年紀最小的準太子妃。
    東宮的紅牆在連綿的冬雪中沉默矗立,比相府的門楣更高,更冷,更令人窒息。夏玉溪以“入宮學習禮儀”的名義被接入宮中,住在離東宮不遠、名為“漱玉軒”的宮苑裏。這名義上是恩典,實則是提前入宮的拘束。漱玉軒一應用度皆按太子妃預備規製,奢華精致,卻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回聲。
    入宮三日,慕容雲澤未曾踏足。宮人們起初還帶著小心翼翼的窺探,見她整日枯坐窗前,不言不語,漸漸也懈怠了,私下議論如蚊蠅嗡嗡。
    “才十二歲…陛下怎麽就賜婚了?”
    “噓!還不是太子殿下親自去求的!聽說在養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殿下才十四歲吧?這麽急?相府二小姐看著還是個孩子呢…”
    “你懂什麽!聽說殿下在北三所時就…哎,總之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早早定下才安心…”
    “可這…不合規矩啊!哪有太子妃這麽小就入宮的?連大婚都得等兩年後及笄…”
    “規矩?殿下如今是儲君,他的話就是規矩!聽說連皇後娘娘都勸不住…”
    錦書是夏玉溪從相府帶來的貼身丫鬟,聽著這些閑言碎語,氣得眼圈發紅,卻不敢在主子麵前表露半分。她看著自家小姐一日比一日沉默,十二歲少女單薄的身形在寬大的宮裝裏愈發顯得伶仃,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今日小廚房燉了燕窩,您多少用些?”錦書捧著剔透的玉碗,輕聲勸道。
    夏玉溪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庭院裏,幾個小太監正費力地清掃著階前厚厚的積雪,嗬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寒風裏。她想起六年前,冷宮牆洞那頭,那個蒼白瘦削、眼神倔強的八歲男孩,接過她第一塊桂花糕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光亮。也想起三日前,禦花園的梅林深處,積雪未消,她親手解下那枚金蘭佩,放在冰冷的雪地上。
    “到此為止吧。”
    “夏玉溪,你既入了我的局,就別想逃。”
    他的聲音,一個決絕冰冷,一個偏執如魔,交替在她耳邊回響。手腕似乎還殘留著他當時攥緊的力道,帶著絕望的滾燙。如今,她被困在這漱玉軒,成了他名正言順的“準太子妃”,連逃離的可能都被徹底斬斷。
    “撤了吧。”她終於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我累了。”
    錦書無奈,隻得撤下幾乎未動的燕窩,服侍她歇下。厚重的錦帳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寒冷與窺探,卻隔不斷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
    夜深人靜,風雪似乎更急了,敲打著窗欞,發出簌簌的聲響。夏玉溪在黑暗中睜著眼,毫無睡意。忽然,外間傳來極輕微的、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停在床前。
    她瞬間繃緊了身體,屏住呼吸。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靜靜佇立,帶著一身未散的寒氣與夜雪的清冽。即使看不清麵容,那熟悉的氣息也足以讓她瞬間辨認出來人。
    “誰?”她猛地坐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我。”慕容雲澤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透著濃重的疲憊。
    夏玉溪的心跳驟然失序。她摸索著起身,點燃了床頭的燭火。昏黃的光暈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床前的人。
    他依舊穿著白日裏的玄色常服,外麵罩著的大氅上沾滿了未化的碎雪,肩頭、發梢都濕漉漉的。十四歲的少年,身形已顯挺拔,卻瘦削得厲害,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烏青,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死緊。那雙曾經映著牆洞微光的深邃眼眸,此刻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裏麵翻湧著她看不懂的、近乎瘋狂的暗流。
    “殿下深夜至此,於禮不合。”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刻意維持著臣女的恭敬與疏離,“臣女尚未及笄,更未行大婚之禮,殿下此舉,恐惹非議。”
    慕容雲澤卻像是被她的後退刺痛,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間將她籠罩在陰影裏。燭火跳躍,映得他眼底的紅血絲更加猙獰。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我來要一個答案。”他盯著她,目光灼熱得幾乎要將她點燃,又冰冷得仿佛能凍結血液。
    夏玉溪吃痛,用力掙紮:“放開!殿下請自重!”
    他卻像是聽不見,猛地將她狠狠拉入懷中!冰冷的、帶著雪水濕氣的大氅貼著她單薄的寢衣,寒氣瞬間侵入肌膚。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耳畔,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和恐懼:
    “因為我怕!夏玉溪,我怕得要死!”
    他的聲音在發抖,身體也在微微顫抖,全然不似那個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在獵場上殺伐決斷的冷峻太子。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個站在懸崖邊、隨時會粉身碎骨的孩子。
    “我怕你留在宮外,會遇見別人,會喜歡別人…怕你忘了我,忘了我們的六年!忘了冷宮牆洞那頭,是誰第一個遞給你桂花糕!忘了是誰在除夕夜,隔著高牆陪你‘看’完一場煙花!忘了是誰在每一個被欺淩的夜晚,靠著牆洞那頭傳來的異香才能入睡!”
    他一口氣吼出來,胸膛劇烈起伏,箍著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她生生揉進自己的骨血裏,融為一體才肯罷休。
    “我知道你怨我狠毒,恨我算計,恨我手上沾滿兄弟的血!”他的聲音低下來,帶著一種破碎的哽咽,“可玉溪,你看看這深宮!看看這龍椅周圍!哪一處不是白骨累累?哪一步不是刀山火海?我不吃人,人便吃我!我不爭,便是死路一條!我爭的每一條路,沾的每一滴血,都是為了能活著走到你麵前!為了能護住你,護住我們那點可憐的、見不得光的溫暖!”
    他鬆開鉗製,雙手捧起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眼中翻湧的血色與瘋狂,以及那血色之下,深不見底的痛苦與哀求:
    “那日你說我的世界隻有血…可玉溪,若連你都不要我,都棄我而去,這血路盡頭…還有什麽值得?還有什麽光亮可言?”
    夏玉溪的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看著他蒼白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與脆弱,看著他緊抿的薄唇微微顫抖…眼前的身影,與書中那個三十五歲孤死養心殿、一生勤政卻無妻無子、臨終前隻握著一枚舊玉佩的帝王身影,漸漸重疊。
    那枚玉佩,此刻正冰冷地硌在她的腰間。
    “至於碰你…”慕容雲澤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猛地鬆開她,踉蹌著後退一步,眼中翻湧著壓抑到極致的、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情欲,卻又被一種更強大的意誌死死壓製住。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破碎的顫音,像是在抵禦著某種噬心蝕骨的誘惑。
    “太醫說…女子太早…於身體有損。”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目光落在她尚顯稚嫩的臉龐和單薄的身形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克製與憐惜,“至少…至少等到你及笄,等到你長大…在你點頭之前,在你心甘情願之前,我慕容雲澤,絕不越雷池半步!絕不!”
    夏玉溪徹底怔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在這個三妻四妾如同喝水吃飯般天經地義的時代,在這個皇權至上、太子想要一個女人根本無需問其意願的時代,他竟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竟能如此…卑微地克製自己的欲望?
    “還有,”他像是怕她不信,又像是要給自己立下最重的枷鎖,一字一句,如同在神佛前立下最惡毒的血誓,清晰無比地砸在寂靜的暖閣裏,“東宮,不會有其他女人。今生今世,我慕容雲澤,隻你夏玉溪一人!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墮無間!”
    最後八個字落下,暖閣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窗外風雪呼嘯的聲音,更顯室內落針可聞。
    燭火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光影搖曳,映著他蒼白而決絕的臉,和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孤注一擲的深情與絕望。
    夏玉溪望著他。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出那個在冷宮牆洞後,蒼白瘦削卻眼神倔強地接過她第一塊桂花糕的男孩輪廓。
    ——若連你都不要我,這血路盡頭還有什麽值得?
    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為何而來。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不是為了太子妃的尊榮,隻是為了那個在書頁間孤獨死去、一生從未被世界溫柔以待的慕容雲澤。
    如果連她都放棄他,推開他,這世上,還有誰會愛他?還有誰會記得那個在冷宮裏瑟瑟發抖、卻依舊渴望一點溫暖的孩子?
    “慕容雲澤…”她輕聲喚他,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溫柔,像多年前在牆洞那頭,小心翼翼地呼喚那個滿身傷痕的小皇子。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絕望裏,驟然迸發出一絲微弱卻無比明亮的光,如同溺水之人終於看到岸邊伸來的手。
    夏玉溪一步步走近他。腳下是柔軟的地毯,卻仿佛踏在雲端。她抬起手,帶著一絲遲疑,最終輕輕撫上他冰涼的臉頰。指尖觸及的瞬間,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異香,不受控製地從她身上彌漫開來,如同春日暖陽,悄然驅散了室內的寒意。
    慕容雲澤渾身劇烈一震!緊繃如弓弦的身體,在那異香的包裹下,竟奇跡般地、一點點放鬆下來。他眼底駭人的血色和瘋狂如同潮水般緩緩褪去,隻餘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濃重的疲憊,以及那疲憊之下,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很累吧?”她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倦意,心尖酸軟成一片,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麽。
    這一聲輕問,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他強撐多日的所有防備與堅硬。慕容雲澤閉上眼,將臉深深埋進她溫熱的掌心,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喉間溢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哽咽:
    “累…玉溪…我好累…”
    六年來,在冷宮挨打受餓時沒喊過累,在奪嫡路上步步驚心、手染鮮血時沒喊過累,在朝堂上與人勾心鬥角、殫精竭慮時也沒喊過累。此刻,在這個唯一能讓他放下所有防備的女子麵前,在她掌心溫暖的包裹和那令人安心的異香裏,他終於卸下了所有重負,第一次像個孩子般,說出了那個“累”字。
    夏玉溪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所有的怨懟、恐懼、疏離,在這一刻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她展臂,溫柔而堅定地擁住他顫抖的身體,像安撫一個受盡委屈終於歸家的孩子。異香愈發濃鬱,如同最溫暖的泉水,無聲地流淌,包裹住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
    “睡吧,”她輕輕拍著他的背,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我在這裏。”
    慕容雲澤在她懷中漸漸鬆弛下來,連日來的殫精竭慮、精神緊繃,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他像個終於找到安全港灣的倦鳥,將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給她,呼吸變得綿長而安穩。
    燭火搖曳,漸漸微弱。窗外風雪依舊,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卻令人心安的聲響。夏玉溪擁著他,感受著懷中人難得卸下所有防備的安寧與依賴,心中百感交集。酸楚、憐惜、釋然、還有一絲沉甸甸的責任感,交織在一起。
    她終究,還是放不下他。她的使命,她的心,都讓她無法真正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窗紙透進熹微的晨光。慕容雲澤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中醒來。意識尚未完全回籠,便感受到懷中溫軟的觸感和鼻尖縈繞的、令他靈魂都為之平靜的淡淡異香。
    他猛地睜開眼。
    晨光朦朧中,夏玉溪恬靜的睡顏近在咫尺。她閉著眼,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呼吸清淺均勻。昨夜的一切並非幻覺。她真的擁著他,用那神奇的異香,撫平了他靈魂深處所有的躁動與不安。
    他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生怕驚擾了這脆弱而美好的夢境。
    懷中的人兒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視,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清澈的眸子帶著初醒的迷蒙,毫無防備地撞進他深邃複雜的眸光裏。
    “醒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慵懶,聽在他耳中卻如同天籟。
    慕容雲澤像是被燙到一般,慌忙鬆開手臂,坐起身,耳根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我…昨夜失態了。”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他瞥了一眼窗外漸亮的天色,心中警鈴微作。他必須在天亮前離開,否則對她清譽有損。
    夏玉溪卻伸出手,輕輕拉住他微涼的衣袖:“殿下昨日所言,可還作數?”
    慕容雲澤身體一僵,猛地轉過身,目光如炬地鎖住她:“字字肺腑!句句真心!若有半字虛言,天打雷劈!”
    他的急切與鄭重,讓夏玉溪心頭微暖。她坐起身,從枕邊拿起那枚觸手溫潤的金蘭佩。玉佩在晨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她低頭,動作輕柔而鄭重地將玉佩係回他腰間。
    “這玉佩,我替你保管了六年,”她抬眸,眼中水光瀲灩,卻帶著溫柔而堅定的笑意,“如今物歸原主。”
    慕容雲澤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看著腰間失而複得的玉佩,又猛地看向她,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衝擊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但殿下既說今生隻我一人,”夏玉溪的聲音繼續響起,帶著一絲俏皮,“那這玉佩…便算是我寄存在你這兒的信物。殿下可要保管好了。”
    她說著,忽然踮起腳尖,在他因驚愕而微張的唇角落下一個輕如蝶翼、卻帶著無限溫情的吻。
    “慕容雲澤,”她望著他瞬間瞪大的、盛滿狂喜與不敢置信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們重新開始。”
    慕容雲澤徹底僵在原地,巨大的幸福感如同煙花在腦中炸開,絢爛得讓他頭暈目眩。他猛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再也不分離。
    “玉溪…玉溪…”他一遍遍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哽咽,帶著失而複得的狂喜與後怕,“我發誓!此生絕不負你!絕不負你!”
    夏玉溪回抱著他勁瘦的腰身,臉頰貼在他溫熱的胸膛上,聽著他胸腔裏傳來擂鼓般的心跳,心中一片柔軟與安寧。
    這一次,她不會再讓他孤獨一人。無論前路是荊棘還是深淵,她都會陪他走下去。
    和解後的日子,漱玉軒似乎連空氣都變得不同。雖然依舊籠罩在宮規的森嚴之下,但那股揮之不去的壓抑與冰冷,被一種無聲流淌的溫情悄然驅散。
    慕容雲澤忙於朝政。皇帝病體沉屙,大半政務都壓在了他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太子肩上。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常常在書房處理奏折直至深夜。但無論多忙,他必定會抽空來漱玉軒看她。有時是午後送來新得的點心,有時是傍晚陪她用一頓簡單的晚膳。
    “今日三司會審,那老尚書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夾了一塊她愛吃的清蒸鱸魚,仔細剔去魚刺,放到她麵前的青玉碟中。動作熟稔,仿佛已做過千百遍。
    夏玉溪忍俊不禁:“殿下又給人下套了?”
    “哪能,”慕容雲澤挑眉,眼中閃過一絲少年人般的狡黠,“不過是讓他們狗咬狗罷了,省得他們總把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
    他不再避諱在她麵前展露自己的手段與心機,卻會耐心地解釋其中的利害關係,朝堂各派係的盤根錯節,以及他每一步棋背後的不得已。夏玉溪靜靜地聽著,漸漸明白了他所謂的“狠辣”背後,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的艱難。他身處漩渦中心,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這日,大雪封門。慕容雲澤難得下朝早了些。回到東宮,聽聞夏玉溪在暖閣臨帖,便揮手屏退了隨侍的宮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暖閣裏炭火燒得正旺,溫暖如春。夏玉溪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正伏在案前,凝神靜氣地寫著什麽。窗外雪花紛飛,映著她專注的側臉,寧靜美好。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站在她身側,俯身問道:“寫什麽呢?這麽認真。”
    “《上林賦》。”夏玉溪筆尖未停,頭也不抬地回道,“殿下不是總嫌我字醜,配不上…配不上將來太子妃的身份麽?我勤加練習還不行?”她及時改了口,臉頰微紅。
    慕容雲澤低笑出聲,胸腔震動,帶著愉悅的共鳴:“孤的準太子妃,字醜些也無妨。隻要是你寫的,孤都喜歡。”
    夏玉溪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駁,卻被他溫熱的大手輕輕覆住了執筆的手背。他的胸膛隨即貼上了她的後背,溫熱的呼吸拂過她敏感的耳畔,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
    “這樣運筆…”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緩緩移動,“力道要勻,收筆要穩…”
    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他說話時氣息拂過耳廓,帶來一陣酥麻的癢意。夏玉溪的心跳瞬間亂了節奏,臉頰不受控製地飛起紅霞。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異香,也不自覺地自她身上彌漫開來,縈繞在兩人之間。
    慕容雲澤的動作猛地一頓,呼吸驟然變得粗重而紊亂。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聲音暗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玉溪…”
    “嗯?”夏玉溪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嬌軟。
    “你的香…”他喉結滾動,聲音壓抑著翻湧的情潮,“總讓我…想犯罪。”
    夏玉溪瞬間反應過來,耳根紅得幾乎滴血,又羞又惱地用力掙開他的手:“殿下答應過…”
    “我知道!”慕容雲澤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後退一大步,拉開距離。他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情欲翻湧如同驚濤駭浪,卻又被他強大的意誌力死死壓製住,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深吸幾口氣,像是在平複體內躁動的野獸,聲音帶著壓抑的喘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等你及笄…還有兩年三個月零七天。”
    他竟然將時間算得如此精確!夏玉溪看著他強忍克製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羞惱,隨手抓起案幾上用來壓紙的、圓潤的玉鎮紙就朝他砸去:“登徒子!”
    慕容雲澤笑著側身躲開,那玉鎮紙“咚”地一聲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反手一撈,輕易便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笑聲低沉而愉悅:“隻對你登徒。”
    暖閣外風雪呼嘯,寒意刺骨。閣內卻春意暗湧,溫暖如斯。兩人相擁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琉璃窗上,如同一幅靜謐美好的畫卷。
    年關將至,宮中上下都忙碌起來,籌備著除夕的盛大宮宴。按宮中舊例,準太子妃雖未正式冊封,但也需開始學習協理宮務,熟悉禮儀。
    這日,夏玉溪在教引嬤嬤的陪同下,前往鳳儀宮熟悉宮宴流程。剛走到宮門前,便撞見了一個她此刻最不願見到的人——已被褫奪皇貴妃封號、貶為靜嬪的五皇子生母。
    靜嬪穿著一身半舊的宮裝,發間隻簪著一支素銀簪子,早已不複昔日的雍容華貴。她站在宮門旁的廊下,眼神陰鷙地盯著由遠及近的夏玉溪,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
    “喲,這不是我們尊貴的準太子妃娘娘嗎?”靜嬪的聲音尖利,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攀上高枝兒了,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如今連舊主都不認了?見了本宮,連禮數都忘了?”
    夏玉溪腳步一頓,壓下心頭的厭惡,微微屈膝,行了個標準的宮禮:“靜嬪娘娘安好。”
    “安好?”靜嬪嗤笑一聲,逼近一步,渾濁的眼睛裏淬著怨毒的光,“本宮的兒子屍骨未寒,你倒是穿金戴銀,在宮裏享盡榮華富貴!夏玉溪,你姐姐的手廢了,成了個殘廢!你呢?你踩著睿兒的屍骨爬上準太子妃的位子,夜裏可睡得安穩?良心可會痛?”
    夏玉溪麵色一白,袖中的手緊緊攥起。姐姐的手,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靜嬪娘娘慎言!”她抬起頭,目光清冷,帶著準太子妃應有的威儀,“五皇子墜馬乃是意外,陛下已有聖裁定論。娘娘若再妄議天家,汙蔑儲君,休怪本宮不念舊情,按宮規處置!”
    她刻意抬高了聲音,端足了架子。靜嬪被她眼中的冷意和氣勢懾住,一時竟噎住了話頭。她恨恨地瞪著夏玉溪,最終隻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好!好得很!夏玉溪,你且等著!你以為慕容雲澤真喜歡你?他不過是利用你,利用相府罷了!等他登基坐穩了龍椅,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你們夏家!就像他當初毫不留情地收拾我的睿兒一樣!你們的下場,隻會比我們母子更慘!”
    說完,她猛地一甩袖子,帶著滿腔怨毒,轉身踉蹌著消失在風雪中。
    夏玉溪站在原地,風雪吹在臉上,冰冷刺骨。靜嬪最後那句惡毒的詛咒,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她的心裏,讓她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她真的…隻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嗎?他對相府,對父親,究竟存著怎樣的心思?是利用?是忌憚?還是…終有一日會揮起的屠刀?
    回漱玉軒的路上,夏玉溪心緒不寧,靜嬪的話如同魔咒般在她腦中盤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與慕容雲澤之間,橫亙著的不僅是過往的恩怨,還有整個相府的未來。
    當夜,慕容雲澤處理完政務來到漱玉軒,敏銳地察覺到她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憂色。
    “怎麽了?”他屏退宮人,拉著她在暖榻上坐下,溫聲問道,“可是今日去鳳儀宮累著了?還是嬤嬤們過於嚴苛?”
    夏玉溪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無法再獨自承受這份猜疑與重壓。她抬起頭,直視著他深邃的眼眸,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殿下…對相府,究竟是何打算?”
    慕容雲澤眸光驟然一沉,銳利如刀:“靜嬪找你了?”
    夏玉溪默認,將靜嬪的話和自己的憂慮和盤托出。
    “她找死!”慕容雲澤眼中殺機驟現,周身瞬間散發出駭人的寒意。但隨即,那寒意又被他強行壓下。他握住夏玉溪微涼的手,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目光鎖住她的眼睛,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玉溪,你信我嗎?”
    夏玉溪看著他眼中毫不作偽的關切與一絲受傷,心中微動,點了點頭:“我信。”
    “那便記住,”他握緊她的手,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相府是你的母家,是你血脈相連的親人,便是我慕容雲澤要傾盡全力去護住的軟肋!隻要夏相不叛國,不起不臣之心,相府滿門,永享尊榮!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他鬆開她的手,起身走到書案前,拉開一個暗格,取出一卷明黃的帛書,轉身遞給她。
    夏玉溪疑惑地接過,展開一看,瞬間如遭雷擊!
    那竟是一道密旨!上麵是他親筆所書,字跡遒勁有力,蓋著鮮紅的東宮印璽:
    “慕容雲澤立誓:此生不負夏氏玉溪,永保相府滿門安康尊榮。若違此誓,天人共戮,江山傾覆,永世不得超生!”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捧著這道重逾千斤的密旨,雙手顫抖得幾乎拿不住。他竟然…竟然將這樣一道足以將他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的把柄,親手交到了她的手裏!他將自己的軟肋,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她麵前!
    “傻子…”她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中,淚水洶湧而出,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誰要你發這種毒誓!誰要你寫這種東西!”
    慕容雲澤緊緊擁住她顫抖的身體,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溫柔:“因為是你,玉溪。因為是你,所以我甘願授人以柄,甘願將我的軟肋交到你手中。隻有這樣,你才會安心,對嗎?”
    窗外雪落無聲,暖閣內燈火昏黃,映照著相擁的兩人。這一刻,所有的猜疑、恐懼、不安,都在他滾燙的誓言和這無聲的擁抱中,冰雪消融。深冬的寒夜,因彼此的體溫和信任,而變得溫暖如春。
    除夕宮宴,設在裝飾一新的太極殿。琉璃燈盞映照得殿內亮如白晝,金碧輝煌。帝後高坐於上,太子慕容雲澤居下首左側首位。夏玉溪作為準太子妃,位置稍後於太子,卻也顯赫。
    宴至半酣,絲竹暫歇。一直沉默的皇帝忽然放下酒杯,目光投向了下首的慕容雲澤,聲音帶著病後的虛弱,卻清晰地傳遍大殿:
    “雲澤,你已為太子,國之儲君。開枝散葉,綿延皇嗣,亦是社稷重任。朕看惠妃侄女,溫婉賢淑,品貌端莊,可為良配。擇日便納入東宮為側妃,也好早日為皇家開枝散葉。”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太子和準太子妃身上,有探究,有同情,有幸災樂禍,也有等著看好戲的。
    惠妃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她身旁一位身著鵝黃宮裝、容貌秀麗的少女更是羞紅了臉,含羞帶怯地望向太子。
    夏玉溪端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泛白。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中的所有情緒。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在一片死寂中,慕容雲澤緩緩起身。十四歲的少年,身姿挺拔如鬆,玄色太子常服襯得他麵容愈發冷峻。他沒有看惠妃,也沒有看那個含羞帶怯的少女,目光平靜地迎向高座上的皇帝,聲音清朗,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清晰地響徹整個大殿:
    “父皇,兒臣與玉溪,雖未行大禮,但聖旨已下,婚約已定。兒臣曾立誓,此生願效仿民間伉儷,‘一生一世一雙人’。子嗣之事,關乎國本,更應慎重。玉溪年紀尚幼,兒臣不忍其過早承受生育之苦。待她及笄,身體康健,再議子嗣不遲。”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後落在身旁低著頭的夏玉溪身上,那目光瞬間變得無比柔和而堅定,帶著一種宣告天下的鄭重:
    “至於其他女子——東宮有玉溪一人,足矣!”
    “嘩——!”
    大殿內瞬間炸開了鍋!太子當眾拒納側妃!甚至直言“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簡直是聞所未聞!驚世駭俗!
    皇帝的臉色瞬間陰沉如墨,猛地一拍桌案:“胡鬧!皇家血脈,關乎江山社稷,豈容你如此兒戲!”
    “正因關乎國本,才更應慎重!”慕容雲澤毫不退縮,聲音依舊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魄力,“玉溪乃兒臣未過門的妻子,兒臣敬之愛之,視若珍寶。讓她過早生育,傷及根本,非兒臣所願,亦非社稷之福!父皇明鑒!”
    他再次看向夏玉溪,那目光中的溫柔與守護,讓在場所有女眷都為之動容。
    “至於其他女子——兒臣心意已決,東宮有玉溪足矣!”他重複了一遍,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夏玉溪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頭。淚水盈滿眼眶,模糊了視線,卻清晰地看到了他挺拔的背影,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嶽,為她擋下了所有的風雨與非議。他竟在百官宗親麵前,在帝後麵前,如此堅定地維護她,不惜頂撞君父!
    “你…!”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慕容雲澤,劇烈地咳嗽起來。
    “陛下息怒!”皇後見狀,連忙起身打圓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太子重情重義,珍愛發妻,此乃美德。準太子妃年紀尚小,子嗣之事確實不必操之過急。此事…容後再議,容後再議吧。”
    一場風波,在皇後的斡旋和皇帝的盛怒咳嗽中,勉強平息。但這場宮宴的氣氛,已然降至冰點,最終不歡而散。
    回東宮的馬車上,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麵的風雪與喧囂。夏玉溪看著身旁閉目養神、眉宇間帶著一絲倦意的慕容雲澤,心中酸澀與感動交織。
    “何必當眾頂撞父皇…”她低聲道,“惹得龍顏大怒,於殿下不利。”
    慕容雲澤睜開眼,握住她微涼的手,掌心溫熱:“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夏玉溪,是我慕容雲澤的逆鱗。觸之者,死。”
    馬車轆轆前行,車廂內一片靜謐。慕容雲澤忽然側過頭,看著她被車內暖爐熏得微紅的臉頰,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和懷念:“今日是除夕,可想堆雪人?”
    夏玉溪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像小時候那樣,”他眼中漾開溫柔的笑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寒冷的除夕夜,“你總說,雪人是會魔法的,能實現人的願望。”
    夏玉溪心頭猛地一暖,一股熱流湧上眼眶。他還記得…他竟然還記得她兒時在牆洞那頭說的傻話。
    “好。”她輕輕點頭,唇角揚起一抹真心的笑容。
    東宮庭院,積雪皚皚。慕容雲澤揮退了所有想要上前幫忙的宮人太監,親自挽起袖子,在庭院中央堆起了雪人。他動作有些笨拙,卻極其認真,滾雪球,塑身形,仿佛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夏玉溪站在廊下看著,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心中柔軟成一片。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滾著白狐毛邊的緋色披風,走過去,輕輕披在那個圓頭圓腦、憨態可掬的雪人身上。又拔下頭上的那支他送的、簪頭一點嫣紅的白玉蘭簪,小心翼翼地插在雪人的“臉”上,充當鼻子。
    “像不像你?”她指著那頂著玉簪、披著紅披風的雪人,眉眼彎彎,笑得像個孩子。
    慕容雲澤看著那滑稽的雪人,又看看她明媚的笑臉,心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填滿。他忽然從背後擁住她,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溫柔:“玉溪,許個願吧。雪人會顯靈的。”
    夏玉溪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望著漫天飛舞的晶瑩雪花,感受著身後傳來的沉穩心跳,輕聲呢喃,如同最虔誠的祈禱:“願慕容雲澤此生平安喜樂,得償所願。”
    “貪心,”他低笑,胸腔震動,帶著愉悅的共鳴,“雪人法力有限,隻能許一個願望。”
    夏玉溪在他懷中轉過身,仰起臉,清澈的眸子映著雪光,也映著他深邃的倒影:“那…願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慕容雲澤心頭滾燙,如同被最烈的酒灼燒。他再也抑製不住滿腔的愛意與感動,低頭,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雪花無聲飄落,落在兩人交纏的發間,落在他們緊貼的唇瓣上,瞬間融化,如同無聲的祝福。恍惚間,仿佛已攜手走過漫長歲月,共赴白首之約。
    許久,他才戀戀不舍地鬆開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蹭著她的鼻尖,溫熱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好,”他在她唇畔呢喃,聲音帶著饜足的沙啞和無比的鄭重,“歲歲年年,與卿同衾。”
    深宮風雪依舊,前路深淵萬丈。但隻要有她在懷,他便有了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與力量。這一世,他絕不會再放手。無論未來是荊棘密布還是繁花似錦,他都要與她攜手,歲歲年年,共赴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