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錦瑟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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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八,天公作美,秋高氣爽,碧空如洗,萬裏無雲。金燦燦的秋陽如同碎金般灑滿京城的大街小巷,溫暖而不炙熱,帶來一種恰到好處的舒適。空氣中彌漫著清甜馥鬱的桂花香氣,那香味仿佛是從千家萬戶的庭院中滲透出來,縈繞在鼻尖,沁人心脾,為這喜慶的大好日子更添了幾分醉人的芬芳與詩意。
相府門前,早已是另一番天地。朱漆大門洞開,門前兩尊石獅脖子上也係上了鮮豔的紅綢。府門簷下,高懸著巨大的紅綢喜字燈籠,門前空地鋪著長長的紅氈毯,一直延伸到街心。府牆內外,張燈結彩,紅綢高掛,各式各樣的喜慶裝飾將這座威嚴的相府妝點得喜氣盈門,熱鬧非凡。賓客的馬車早已排滿了整條街巷,依舊有絡繹不絕的車馬前來,穿著體麵的賓客們攜禮而來,彼此寒暄道賀,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仆役們穿著嶄新的青衣小帽,穿梭忙碌,引客入府,端茶送水,井然有序中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震天的鑼鼓聲、歡快嘹亮的嗩呐聲、賓客們熱烈的談笑聲、孩童追逐嬉鬧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曲熱烈奔放、生機勃勃的迎親樂章,將秋日的寧靜徹底打破,換上了人間最熱鬧的煙火氣。
夏玉溪乘坐的東宮儀駕,在秦峰親自率領的一隊精銳東宮侍衛的嚴密護送下,緩緩駛入相府所在的、早已被喜慶氛圍淹沒的街巷。儀仗並不十分張揚,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儀。她今日身著太子妃規製的常服,並未佩戴過於繁複沉重的鳳冠,以免顯得太過隆重而衝淡了姐姐的喜氣。但那一身杏黃色緙絲繡金鳳穿牡丹紋樣的宮裝,用料考究,工藝精湛,在陽光下流轉著低調而華貴的光澤,恰到好處地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如畫,氣質雍容華貴,自有一股不容錯辨的天家氣度。她微微掀開車簾一角,透過縫隙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街景,聽著那越來越近、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複雜難言。喜悅、激動、不舍、感慨,還有一絲久別歸家、近鄉情怯的緊張與酸楚,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
“太子妃娘娘駕到——!”隨著隨行內侍一聲高亢悠長、極具穿透力的唱喏,喧鬧沸騰的相府門前竟奇跡般地瞬間安靜了片刻!所有賓客、仆從,乃至街邊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百姓,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紛紛朝著儀駕的方向跪伏下去,黑壓壓的一片,齊聲高呼,聲浪震天:“恭迎太子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夏丞相和夏夫人早已率闔府主仆、有頭有臉的管事嬤嬤等人,在府門前恭候多時。看到那代表著東宮威儀的馬車停下,夏玉溪在錦書的精心攙扶下,儀態萬方地步下馬車,夏夫人眼圈瞬間就紅了,強忍著激動與淚水,上前一步,依著國禮,深深福了下去:“臣婦參見太子妃娘娘!娘娘千歲!”
“娘親快請起!快快請起!”夏玉溪見狀,心頭一酸,連忙上前一步,不顧禮儀親手扶起母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與顫抖,“自家人,今日又是姐姐的大喜日子,不必如此多禮。”她的目光急切地掃過一旁的父親,隻見夏丞相鬢角似乎又新添了許多白發,額間的皺紋也更深了些,而母親眼角的細紋和略顯疲憊的神色,更是讓她心頭酸澀難當,如同被針尖輕輕刺過。父母…似乎老了許多。
“溪兒…”夏丞相看著眼前一身華服、氣度雍容沉靜、早已褪去少女稚氣、儼然已是天家氣象的女兒,眼中滿是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欣慰,有驕傲,有感慨,更有深深的心疼與不易察覺的擔憂,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隻化作一聲低沉而充滿感情的呼喚。
“爹爹…”夏玉溪喉頭微哽,上前一步,對著父親端端正正地屈膝行了一個家禮,聲音輕柔卻清晰,“女兒回來了。”
一家人相顧無言,眼中皆是激動與喜悅的淚光在閃爍,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親情與感慨。秦峰適時上前一步,態度恭敬卻不容忽視地行禮:“相爺,夫人,殿下有令,今日太子妃娘娘回府省親,主要是為大小姐送嫁,共享天倫,一切宮廷禮儀從簡,以家禮親情為重。殿下特命卑職率東宮侍衛守護娘娘周全,絕不敢擾了府中喜事,若有衝撞之處,還望相爺、夫人海涵。”
夏丞相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點頭沉聲道:“有勞秦侍衛和諸位將士。殿下思慮周全,老臣感激不盡!還請入府稍作休息。”
夏玉溪在父母一左一右的簇擁下,步入暌違已久的相府。府內更是裝飾一新,恍如仙境。處處紅綢高掛,彩帶飄揚,廊下、廳中、庭院裏,擺滿了一盆盆開得正盛的菊花、桂花,香氣襲人。賓客們見到她進來,紛紛停下交談,上前恭敬地見禮,目光中充滿了敬畏、好奇,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夏玉溪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一一頷首回禮,儀態端莊,舉止優雅,絲毫不失太子妃的威儀,然而,那微微泛紅的眼圈和看向父母時不經意流露出的依賴與眷戀,又清晰地表明著她歸家女兒的身份,這份恰到好處的溫婉,讓她在威嚴之餘,更添了幾分令人親近的氣息。
“溪兒!”一個充滿了驚喜與激動的聲音從內院方向傳來,如同清泉滴落玉盤,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夏玉溪心尖一顫,立刻循聲望去。
隻見姐姐夏玉妗穿著一身極其華麗的大紅織金繡鳳穿牡丹嫁衣,在四位穿著喜慶宮裝、經驗豐富的喜娘和一群手捧各種吉祥物事的丫鬟們的簇擁下,正從內院款款走來。她今日盛裝打扮,堪稱傾國傾城。頭上戴著的赤金點翠鳳凰展翅冠,鳳凰口中銜下的三串珍珠流蘇,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映襯著她瑩白如玉的臉龐。眉間貼著花鈿,麵若桃花,唇點朱砂,妝容精致得無一絲瑕疵。嫁衣上用金線繡出的鳳凰和牡丹圖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華美至極。她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臉頰上自然染著幸福而羞澀的紅暈,整個人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又似牡丹綻放,美得令人窒息,瞬間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
“姐姐!”夏玉溪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她再也顧不得什麽儀態,快步迎上前去,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
姐妹倆在滿堂賓客的注視下,緊緊相擁在一起!千言萬語,無盡的思念與牽掛,都在這個擁抱中宣泄出來。夏玉妗緊緊握著妹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涼和輕輕的顫抖,自己的聲音也帶上了哽咽:“溪兒…你終於回來了…姐姐…姐姐好想你…日日都想…”
“姐姐今日真美…”夏玉溪抬起頭,淚眼朦朧地仔細端詳著姐姐完美無瑕的妝容,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臉頰,“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新娘子!真的!”
“傻丫頭…”夏玉妗又是想笑又是想哭,連忙拿出自己的喜帕,小心翼翼地替妹妹拭去臉上的淚水,自己的眼中也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快別哭了,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該高興才是。再哭,妝都要花了,可不許哭了。”
夏玉溪破涕為笑,用力點了點頭,緊緊拉著姐姐的手,仿佛生怕一鬆開她就會消失不見:“姐姐,我給你帶了添妝禮!是…是我和殿下一起為你準備的!希望姐姐喜歡!”
她示意了一下身後的錦書和秦峰。早已準備妥當的東宮內侍們,立刻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個描金繪彩、係著大紅綢花的大箱子抬了上來,在廳堂中央一字排開,瞬間吸引了所有賓客的目光。
第一個箱子被緩緩打開。
“嘶——!”
瞬間,整個花廳裏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聲和驚歎聲!
箱子裏,赫然是一套流光溢彩、華美絕倫到令人瞠目結舌的赤金點翠嵌紅寶頭麵!鳳冠、步搖、發簪、耳墜、項圈、手鐲…一應俱全,整整一套!赤金為底,金光燦燦,純度極高;點翠工藝更是登峰造極,選用的是色澤最為豔麗深邃的上等翠羽,拚接得天衣無縫,圖案繁複精美,有鸞鳳和鳴、花開富貴、喜鵲登梅等各式吉祥紋樣;而鑲嵌其上的紅寶石,顆顆飽滿剔透,最小的也有黃豆大小,最大的那幾顆鑲嵌在鳳冠中央和項圈上,足足有拇指指甲蓋那麽大!色澤純正濃鬱,如同燃燒的火焰,又似凝固的鴿血,在廳內明亮的燈光下流轉著璀璨奪目、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華!尊貴!奢華!耀眼!足以晃花所有人的眼睛!
“天哪!這…這是點翠嵌寶的頭麵!還是完整的一套!這…這工藝…這寶石…怕是內務府造辦處的頂尖手藝吧?”
“這紅寶石…顆顆都是極品鴿血紅!價值連城!稀世珍寶啊!”
“太子妃娘娘好大的手筆!這添妝…太體麵了!太震撼了!”
“相府大小姐真是好福氣啊!”
驚歎聲、讚美聲、羨慕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幾乎要掀翻屋頂。夏玉妗看著那套華美至極的頭麵,也驚訝地捂住了嘴,眼中滿是震撼。
緊接著,第二個箱子被打開。
裏麵靜靜躺著一套溫潤無瑕、潔白如脂的羊脂白玉如意!一共三柄,大小略有差異。玉質細膩至極,觸手生溫,光潔瑩潤,毫無瑕疵。如意頭精心雕刻著祥雲紋飾,線條流暢飄逸,在祥雲之中,還巧妙鏤雕著蝙蝠(寓意福)、葫蘆(寓意福祿)、蟠桃(寓意壽)等吉祥圖案,寓意吉祥如意,福祿壽全,福澤綿長!
“羊脂白玉!而且還是三柄!這玉質…純淨無瑕,油潤細膩,是上上之品!”
“這雕刻…這寓意…真是絕了!”
“這如意…太貴重了!吉祥如意,福澤綿長!太子妃娘娘真是有心了!”
賓客們再次發出陣陣讚歎。
然後,是第三個箱子。這個箱子看起來更大更沉。
當箱子打開,夏玉溪親自上前,與錦書一起,小心翼翼地將裏麵的一幅巨大繡品取出,緩緩展開時,整個喧鬧的花廳,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真正的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幅徐徐展開、美輪美奐、栩栩如生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繡品徹底驚呆了!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繡品之上,一棵蒼鬆虯枝盤曲,拔地而起,鬆針如墨,根根分明,蒼勁有力,透著一股曆經風霜、堅韌不屈、傲然挺立的生命力;而一叢清雅如玉的蘭草(此處根據前文設定,應為玉蘭,但繡品可能更側重蘭草的清雅與鬆搭配,或可理解為玉蘭花的枝幹與葉片,搭配綻放的玉蘭花)巧妙地纏繞在鬆枝之上,蘭葉挺拔舒展,玉蘭花苞初綻,花瓣如雪,輕薄透亮,冰清玉潔,仿佛能聞到那幽幽的、冷冽的清香;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在鬆枝與蘭草(玉蘭枝)纏繞交匯之處,一對五彩斑斕、栩栩如生的比翼鳥相依相偎!鳥兒羽毛用各色絲線乃至金線銀線繡成,纖毫畢現,流光溢彩,眼神靈動含情,一隻微微側頭梳理羽毛,另一隻則親昵地為其啄理,神態親昵恩愛,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衝破繡麵,翱翔於九天之上!整幅繡品構圖精妙絕倫,氣勢磅礴又細節完美,針法繁複多變卻絲毫不顯雜亂,色彩和諧雅致,意境深遠悠長,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著無比深沉的情感與對新人最美好的祝福!
這已經超越了繡品的範疇,簡直是一件震撼人心的藝術品!
死寂過後,是如同火山爆發般的驚歎與讚美!
“這…這這是繡出來的?!天哪!這鬆針…這質感!跟真的一樣!這花瓣…薄如蟬翼!這鳥兒…眼睛還會動似的!”
“神乎其技!巧奪天工!鬼斧神工!老夫活了這麽大歲數,從未見過如此精美、如此有靈氣的繡品!”
“鬆蘭相依,比翼雙飛…這寓意…太好了!太貼切了!太子妃娘娘真是用心良苦啊!”
“這必定是傾注了無數心血!這情誼…太重了!”
夏玉妗看著這幅顯然凝聚了妹妹無數個日夜心血、飽含深情的繡品,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顫抖著手,想要去觸摸那細膩的絲線,卻又怕自己的手玷汙了這份聖潔的禮物,最終隻是懸在空中,感受著那冰冷的絲線下傳遞而來的、滾燙炙熱的情誼,聲音破碎不堪:“溪兒…這…這太貴重了…太美了…姐姐…姐姐何德何能…”
夏玉溪也是眼中含淚,笑著解釋道:“姐姐喜歡就好。這《鬆蘭比翼圖》的圖樣,是殿下親筆所繪,寓意姐姐與柳公子,如鬆蘭般堅韌高潔,相得益彰;這繡…是我一針一線,繡了將近一個月才完成的。願姐姐與柳公子,如這鬆蘭般,風雨同舟,不離不棄;如這對鳥兒般,恩愛纏綿,白首偕老!”
最後,秦峰恭敬地捧上一個紫檀木長條錦盒。夏玉溪打開錦盒,取出一幅卷軸,當眾緩緩展開。
灑金紅宣之上,墨色飽滿濃鬱,筆力遒勁霸道,鐵畫銀鉤,力透紙背,氣勢磅礴,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上書十四個大字:“鬆蘭同契千秋好,比翼雙飛萬世緣。”落款是“慕容雲澤賀”,旁邊蓋著那方鮮紅的、象征著儲君權威與身份的東宮印璽!
“太子殿下親筆賀聯!”
“還有東宮印璽!天大的恩寵啊!”
“這…這不僅是添妝,這是儲君的認可和祝福啊!”
“柳家這次…真是…真是風光無限了!祖墳冒青煙了!”
太子親筆賀聯加蓋東宮印璽!這代表的含義遠超一切金銀珠寶!是無上的榮寵!是政治地位的象征!柳家前來迎親的族人和賓客,看到這幅賀聯,無不激動萬分,紛紛跪地謝恩,對夏家更是敬畏有加,態度愈發恭敬!夏丞相和夏夫人看著這一切,更是老淚縱橫,激動得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隻能不斷作揖。
“姐姐,”夏玉溪將這幅重逾千斤的賀聯鄭重地交到夏玉妗手中,聲音溫柔而堅定,“這是殿下對姐姐和柳公子的祝福。願你們永結同心,萬世其昌。”
夏玉妗緊緊握著那幅卷軸,仿佛握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不斷滾落。她看著眼前光彩照人、氣度雍容、卻依舊是她最疼愛的妹妹的夏玉溪,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感激、驕傲與幸福:“溪兒…謝謝你…謝謝殿下…姐姐…姐姐此生…真的無憾了…你也要…一定要幸福…”
就在這時,門外鼓樂之聲驟然加大,喧天而起!鞭炮劈裏啪啦炸響!
“吉時已到!新郎官來迎親啦——!”司儀拖長了聲音,高聲喊道,聲音裏充滿了喜悅。
眾人紛紛湧向府門。隻見新郎柳文謙一身大紅喜服,襯得他麵如冠玉,身姿挺拔如鬆,騎在一匹戴著紅綢鞍轡的高頭大馬上,在浩浩蕩蕩、鑼鼓喧天的迎親隊伍的簇擁下,意氣風發地來到相府門前。他翻身下馬,動作利落瀟灑,麵容俊朗,眉宇間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氣與期待,卻又帶著新科進士、翰林清貴的沉穩與書卷氣。當他看到盛裝打扮、蓋著紅蓋頭、在喜娘攙扶下緩緩走出的夏玉妗時,即便看不到容顏,那窈窕的身姿和華貴的儀態,也足以讓他眼中瞬間迸發出驚豔、愛慕與無比珍惜的光芒。
接下來的儀式,熱鬧而隆重。拜別父母時,夏玉妗跪在父母麵前,泣不成聲。夏丞相強忍著淚水,聲音沙啞地叮囑:“妗兒…到了柳家,要孝順公婆,和睦妯娌,相夫教子…”夏夫人早已哭成了淚人,抱著女兒舍不得放手:“我的兒…娘的妗兒…一定要好好的…”夏玉溪站在一旁,看著這感人肺腑又令人心酸的一幕,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終於,夏玉妗在喜娘和丫鬟的攙扶下,蓋著鮮豔的紅蓋頭,一步一步,走向那頂裝飾著五彩瓔珞、象征著新起點的華麗花轎。
“姐姐!”在夏玉妗即將踏上花轎的那一刻,夏玉溪忍不住再次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姐姐冰涼的手,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平安喜樂!”
紅蓋頭下,傳來夏玉妗帶著濃重哭腔卻無比堅定、充滿希望的聲音:“溪兒…你也是!你也要幸福!好好的…保重自己…等姐姐回門來看你…”
花轎穩穩抬起。鑼鼓喧天,嗩呐高奏,鞭炮齊鳴,震耳欲聾!迎親的隊伍在震天的歡呼聲、祝福聲和漫天飛舞的彩紙中,如同一條紅色的河流,緩緩駛離相府,向著柳家的方向而去。
夏玉溪站在府門前,望著那頂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角的、象征著姐姐新生活的花轎,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不斷滾落。她默默地在心中祈禱,一遍又一遍:姐姐,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平安喜樂!此生順遂,無憂無慮…
然而,與此番人間極致的喜慶與溫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重重宮牆之內,此刻卻是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死寂與壓抑。陽光似乎都無法穿透那層層殿宇積聚的陰霾。
慕容雲澤並未前往相府參加婚禮。他端坐於東宮書房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麵前攤開著幾份墨跡未幹的緊急密報,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如同實質般的陰霾與冰冷。書房內熏香嫋嫋,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與肅殺之氣。秦峰如同標槍般肅立在一旁,麵色凝重如水,眼神銳利如鷹,時刻等待著命令。
“殿下,”秦峰沉聲稟報,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太後娘娘今日一早,便以‘探病’為由,帶著惠妃娘娘、靜嬪娘娘和一眾宗室親王夫人、郡王妃等命婦,聲勢浩大地去了養心殿。她們在殿內待了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出來後,太後娘娘並未回慈寧宮,而是立刻召見了太醫院院判和幾位今日值守的禦醫,詳細詢問了陛下的病情…問得極為仔細,尤其關注陛下近日的飲食、用藥後的反應…隨後,又召見了內務府總管和幾位負責陛下飲食起居、湯藥煎製的管事太監…盤問了近半個時辰…”
慕容雲澤眼神冰冷,指尖無意識地、有節奏地敲擊著堅硬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繼續。還有什麽異常?”
“還有…”秦峰猶豫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屬下安排在靜怡宮的眼線冒死傳來消息,惠妃娘娘昨日深夜,竟秘密召見了一位告老還鄉多年、早已不在太醫院名錄上的老禦醫…此人…姓孫,當年…當年曾長期負責為…為沈妃娘娘診脈…”
慕容雲澤敲擊桌麵的手指猛地一頓!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中!眼中寒光驟現,銳利如刀鋒,周身瞬間散發出駭人的戾氣!沈妃!他的生母!太後和惠妃,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此巧合地秘密召見當年為母妃診脈的禦醫…其用心,何其惡毒!昭然若揭!她們是想翻舊賬?是想構陷?還是想…找出什麽所謂的“證據”?!
“殿下,”秦峰語氣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急切與擔憂,“她們來者不善!恐怕是想借陛下病重之事,大做文章,對您不利!是否要立刻采取行動?先將那老禦醫控製起來?或者…”
“不必。”慕容雲澤打斷他,聲音冰冷如鐵,卻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掌控一切的沉穩與冷靜,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切,“讓她們鬧。孤倒要看看,她們還能翻出什麽浪花來,還能找出什麽陳年舊賬!傳令下去,讓咱們的人全部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沒有孤的命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但養心殿那邊,”他話鋒一轉,語氣驟然變得無比淩厲,“加派雙倍人手,不!三倍!裏三層外三層給孤圍起來!務必確保父皇絕對安全!任何閑雜人等,沒有孤的手令,一律不得靠近!尤其是…陛下的入口之物!飲食、湯藥,全部給孤換成絕對可靠的人經手!每一道程序都必須有我們的人盯著!出了任何差錯,提頭來見!”
“是!卑職遵命!”秦峰心頭一凜,立刻領命,轉身如一陣風般疾步出去安排。
慕容雲澤獨自坐在瞬間變得空寂而壓抑的書房中,窗外明媚的秋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絲毫驅不散他周身的寒意與眼中翻湧的黑色風暴。他微微側過頭,望向相府的方向,盡管隔著重重宮牆,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的眼前仿佛能清晰地浮現出夏玉溪盛裝出席姐姐婚禮的身影,看到她與家人團聚時的喜悅笑容,看到她為姐姐送上添妝禮時的驕傲與不舍,耳邊仿佛能聽到那宮牆之外傳來的、遙遠卻真實的喧天鑼鼓和喜慶的歡笑。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暫時拋開了深宮的煩惱,沉浸在為姐姐祝福的純粹喜悅與淡淡的離別愁緒中。
他不想打擾她。這份難得的、純粹的喜悅與人間溫情,對她而言,太過珍貴,彌足珍貴。宮中的這些魑魅魍魎,這些肮髒的陰謀,這些腥風血雨,由他來擋便好。他願意為她撐起一片暫時的晴空。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對方顯然不打算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午後,一個更加驚人、更加惡毒的消息,如同一道裹挾著雷霆的黑色颶風,驟然在東宮炸響!徹底打破了那虛假的平靜!
“殿下!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一個負責在外圍打探消息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進書房,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聲音尖利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在慈寧宮突然召集群臣和宗室親王、郡王!說…說太醫院院判剛剛查出…查出陛下龍體欠安,並非…並非隻是丹藥之毒沉積那麽簡單,而是…而是中了某種極為陰險的慢性奇毒!下毒之人…下毒之人極有可能…是…是…”
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牙齒咯咯作響,不敢再說下去。
慕容雲澤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周身散發出駭人的、如同實質般的戾氣與殺意!他目光如淬毒的利刃,死死盯著那個幾乎要癱軟在地的小太監,聲音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一字一句地從齒縫中擠出:“說!是誰?!太後說了是誰?!”
小太監撲通一聲徹底癱跪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絕望:“太後娘娘說…說…太醫院幾位禦醫會診…證據指向…指向…極有可能是…是殿下您…為了早日登基,覬覦大寶…對陛下…下了毒手!說您…其心可誅!大逆不道!”
“轟——!”慕容雲澤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開!一股滔天的怒火夾雜著冰冷的、足以毀滅一切的殺意瞬間席卷全身!血液仿佛在這一刻逆流!他怒極反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殘忍至極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一絲溫度,隻有無盡的寒意與嘲諷:“好!好一個太後!好一個惠妃!好一個靜嬪!好一個太醫院!竟敢如此明目張膽、惡毒至極地構陷孤!真是…好得很!”
他猛地一掌狠狠拍在堅硬的紫檀木書案上!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厚實無比、足以承受千斤重量的紫檀木桌麵,竟然硬生生地被他一掌拍得裂開了一道猙獰的縫隙!木屑紛飛!
“秦峰!”他厲聲喝道,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索命梵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一切的決絕!
“屬下在!”秦峰如同鬼魅般瞬間出現在門口,眼神銳利如鷹隼,周身殺氣凜然,顯然早已聽到了風聲,嚴陣以待。
“立刻封鎖所有宮門!許進不許出!違令者,格殺勿論!”慕容雲澤的聲音冰冷而快速,帶著鐵血般的意誌,“調集東宮所有衛隊,給孤包圍慈寧宮!一隻蒼蠅也不許放出來!將今日所有出入養心殿、接觸過陛下飲食湯藥之人,無論官職大小,全部立刻拿下!投入暗牢!嚴加審訊!尤其是那個姓孫的老禦醫!給孤撬開他的嘴!不惜一切代價!孤要他知道,構陷儲君,是什麽下場!”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擔憂,語氣稍緩,卻依舊緊迫:“另外,立刻派一隊得力可靠的人,快馬加鞭去相府,告知太子妃,宮中突發急務,情勢危急,孤需她即刻回宮!務必保證她的安全!”
“是!卑職遵命!”秦峰領命,眼中寒光爆閃,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般疾馳而去,執行這一連串雷霆萬鈞的命令。
慕容雲澤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那片被宮牆切割、依舊明媚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血色的秋光,眼神卻冰冷幽深如同萬丈寒潭。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怒火與殺意。他知道,最後的決戰,已經毫無征兆地、以最惡毒的方式,被推到了他的麵前。而此刻,他心中最緊要的,不再是憤怒,而是那個還沉浸在宮外喜悅中的、對此一無所知的女子。他必須讓她立刻、馬上回到他的身邊,回到他的羽翼之下,回到這風暴的中心!隻有在他身邊,他才能護她周全!
“玉溪…”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切的擔憂,“快回來…回到我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