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大學破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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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江城科技大學行政樓前的台階上。我熟識的林薇踩著那片枯黃,心裏也跟著泛起一陣澀意。她攥著剛從人事處拿到的《教師崗位考核新細則(試行)》,指尖幾乎要嵌進紙頁裏 ,“年度需提交 1 篇 B 刊及以上論文作為學術代表作,或等同於該級別之成果(如國家級課題結題、省部級以上科研獎項、500 萬以上橫向經費到賬、國家發明專利授權等),其餘成果不計入考核”。
“不計入……”林薇輕聲呢喃著,仿佛這三個字有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目光有些迷茫,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各種畫麵。
她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自己抽屜裏那疊厚厚的普刊錄用通知,每一張都代表著她在學術道路上的辛勤付出和努力。然而,這些成果在某些人眼中卻似乎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被輕易地“不計入”。
接著,她又想起了學生們圍著她詢問的場景:“林老師,下周的《現當代文學思潮》還能按時上嗎?”學生們充滿期待的眼神讓她感到既欣慰又壓力倍增。作為一名教師,她肩負著傳授知識和引導學生的責任,但如今,她卻對自己是否能夠履行這份職責產生了懷疑。
林薇是文學院的副教授,主攻晚清女性文學。這個領域雖然小眾且冷門,但她卻對其充滿了熱情和執著。為了在這個領域取得一些成果,她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然而,現實卻給了她沉重的一擊——發一篇核心擴展版論文,都需要耗費她大半年的心血。
一、鑽石與石頭的荒誕隱喻
“林老師,您也剛從‘上麵’下來?” 身後傳來沙啞的嗓音,是曆史係的老教授周明遠。他頭發花白,鏡片後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手裏同樣捏著一份新細則,邊緣已經被搓得發軟。
“周教授,您說…… 這‘破五唯’,怎麽就破成了這樣?” 林薇側過身,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疲憊,“以前每年還能靠幾篇普刊、帶幾個學生課題湊湊考核分,現在倒好,直接要‘鑽石’了。我們這些采慣了‘石頭’的,上哪兒一年刨一顆一克拉的鑽石去?”
周明遠苦笑一聲,把細則往石桌上一攤,指著 “500 萬以上橫向經費” 那欄:“我研究宋元思想史的,您說我上哪兒給學校拉500 萬的橫向?總不能讓我去跟橫店談‘宋代宮廷禮儀複原項目’吧?” 他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昨天碰到經管院的小鄭了,那小夥子精明能幹,往年考核都是優秀。現在呢?據說為了衝一篇 SSCI 頂刊,把老婆孩子送去了丈母娘家,自己在實驗室旁邊租了個隔間,一天隻睡四個小時…… 就這,還不知道能不能中。”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上個月學院例會上,院長欲言又止的模樣:“上麵說了,要‘破唯’,但也要‘出成果’。咱們明德,得在‘高質量發展’上樹標杆……” 當時她還以為是場虛驚,直到今天拿到這份細則,才明白 “標杆” 二字背後的重量,是要把無數像她、像周明遠、像小鄭這樣的老師,往一條更窄的路上逼。
二、諾貝爾獎與十年冷板凳
“要說標杆,東京大學那才叫真標杆。” 周明遠突然來了精神,從隨身布包裏掏出本磨損的《世界名校啟示錄》,翻到某一頁指給林薇看,“您瞧,東京大學有位教授,十年沒發一篇論文,就悶頭搞研究,最後拿了諾貝爾獎。人家學校十年裏沒動他一根手指頭,既沒解聘也沒降職。這種事,在咱們這兒……”
他話到嘴邊,卻突然止住,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然而,林薇卻心如明鏡,她自然明白他未說出口的意思。
江城科技大學的考核製度可謂是“動態”的,這意味著不僅要關注過去的成果,更要注重當下的表現。十年不發表論文?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哪怕隻是一年未能達到要求,後果都不堪設想。績效工資被扣發、職稱評定被暫緩,這些都還算是輕的,更可怕的是那一直流傳著的末尾淘汰的傳言。
“周教授,您說咱們缺的是研究能力嗎?”林薇的目光緩緩移向行政樓那巍峨的輪廓,仿佛那座建築能給她一個答案。她的聲音中透著一絲無奈和困惑,既像是在詢問周教授,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她想起了自己帶的研究生小蘇,那個為了撰寫一篇關於秋瑾女性意識的論文,不辭辛勞地在檔案館裏泡了整整三個月的學生。小蘇將民國時期的報紙微縮膠卷一卷卷地仔細翻閱,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最終好不容易完成了論文,並投稿到一個核心期刊。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初審的結果竟然是“選題過於冷僻,缺乏現實意義”,直接將小蘇的心血斃掉。可林薇心裏清楚,小蘇的論文邏輯嚴密,史料紮實,絕對是一篇優秀的學術作品。
周明遠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林啊,你還年輕,沒經曆過以前的日子。” 他眼神飄向遠方,“我剛留校那會兒,考核沒這麽‘精細化’。大家憑良心做學問,有人十年磨一劍寫出部傳世專著,有人年年有小成果但不驚人,可學院裏的氛圍,是真的‘潤物細無聲’。現在倒好,工業社會那套 KPI,把大學也變成了流水線工廠。”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刹車聲,一輛黑色轎車如同一道黑色閃電般疾馳而來,然後“吱呀”一聲穩穩地停在了台階下。
車門緩緩打開,一個身著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男人從車上走了下來。他步伐矯健,步履匆匆,仿佛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去處理。
這個男人正是人文社科處的王處長。他的出現引起了林薇和周明遠的注意,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王處長麵帶微笑,快步走上前來。當他的目光與林薇和周明遠交匯時,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種公式化的笑容,顯得有些生硬和不自然。
“周教授,林老師,你們好啊!”王處長熱情地打招呼道,“新的細則你們都看了吧?這可是為了響應國家‘破五唯’的號召啊,咱們得朝著‘高質量’的方向努力啊!”
周明遠見狀,連忙向前邁了一步,語氣懇切地說道:“王處長,我明白高質量發展是好事,但也得根據學科特點來製定政策吧?像我們曆史、文學這些基礎學科,本身就出成果比較慢,您這一下子把門檻抬高到 B 刊,這不是逼著大家要麽去造假,要麽就直接躺平嗎?”
王處長原本臉上掛著的笑容逐漸變得有些僵硬,他輕輕推了推眼鏡,似乎想要掩飾一下自己的尷尬。緩了一口氣後,他繼續說道:“周教授,您這樣說可就有點片麵了。學校的決策也是從整體發展的角度出發的,您想想看,那些頂尖大學之所以能夠成為頂尖,不都是靠著一項項頂尖的科研成果支撐起來的嗎?”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而且,咱們的細則裏不是也寫得很清楚嘛,‘或等同於該級別之成果’,也就是說,您要是能拿到一個國家級的教學成果獎,那同樣也是符合要求的呀。”
聽到“國家級教學成果獎”這幾個字,一直沒有說話的林薇終於忍不住插嘴道:“王處長,您可能不太了解這個獎的評選難度吧?要想獲得這個獎,需要經曆多少繁瑣的流程,耗費多少心血啊!我們每年光是本科教學的工作量就已經快要把我們壓垮了,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去搞這些呢?”
王處長顯然對林薇的打斷有些不滿,他皺了皺眉,然後用一種略帶官腔的語氣說道:“所以說啊,這就是對大家的一種考驗嘛!時代在不斷發展,我們做老師的也不能固步自封,得與時俱進才行啊!”
說完,他看了看手表,似乎想起了還有其他事情要忙,便匆匆站起身來,說道:“好了,我還有個會要開,就先不跟你們多說了。”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轎車揚塵而去,留下林薇和周明遠站在原地,被風吹得渾身發冷。
三、多麵開花的荊棘路
回到文學院的辦公室,林薇還沒坐穩,隔壁的李娜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李娜是新銳的比較文學學者,腦子活、人脈廣,往年考核總能想出些 “新花樣”。
“薇薇,你聽說了嗎?理學院那邊更絕!” 李娜往椅子上一坐,抓起林薇桌上的水杯就灌了一大口,“他們新細則裏,‘代表作’可以是頂刊論文、國家級課題、發明專利…… 但你知道嗎?那個‘發明專利’,還得是‘國家發明’或者‘歐美澳專利’!我們文學院的,這輩子估計都跟這玩意兒不搭邊。”
林薇揉了揉太陽穴:“我們院也沒好到哪兒去。你看,論文要 B 刊,獎項要省部級以上,課題要國家級,經費要 500 萬 +…… 這哪是‘多麵開花’,這是每一麵都插滿了荊棘,讓你開不了花!”
“就是說啊!” 李娜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以前‘唯論文’,好歹我們還能靠數量湊一湊,現在倒好,直接要‘精品’了。可精品是那麽好出的嗎?我有個朋友在出版社,說現在好些老師為了衝 B 刊,稿子寫得急功近利,學術深度根本不夠,還不是照樣被拒?就像那篇報道裏說的,某 C 刊一年收 6000 多篇投稿,就發 120 篇,中稿率不足 2%!這哪是發論文,這是中彩票啊!”
林薇想起自己上半年投的那篇關於 “秋瑾與賽珍珠女性敘事比較研究” 的論文,前後改了七稿,找了三位校外專家盲審,最後還是在終審時被以 “選題不夠前沿” 為由拒了。她當時躲在教研室哭了一下午,覺得自己耗盡心血的研究,就這麽成了廢紙。
“李娜,你說…… 咱們會不會也有躺平的那天?” 林薇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茫然。
李娜沉默了片刻,從包裏掏出個 U 盤:“我這兒有個選題,關於‘晚清女性翻譯與文化傳播’的,資料我攢了兩年了,一直沒敢動筆。要不…… 咱倆合作試試?就算衝不上 B 刊,至少對得起自己做學問的初心。”
看著李娜眼裏閃爍的光,林薇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想起周明遠說的東京大學教授,想起那些在考核壓力下仍堅持深耕的學者,忽然覺得,或許 “破唯” 的真諦,從來不是用一個更苛刻的標準去替代另一個,而是給教育留一點 “潤物細無聲” 的空間,給學者留一段 “十年磨一劍” 的時間。
四、梧桐葉落處的微光
傍晚時分,林薇沒急著回家,而是去了學校的圖書館。古籍閱覽室裏,幾個學生正圍著管理員老師,輕聲詢問著晚清期刊的館藏位置。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舊書頁特有的油墨香。
她走到自己常坐的那個靠窗位置,坐下,翻開一本泛黃的《婦女時報》。指尖撫過那些百年前的鉛字,仿佛能觸摸到曆史的溫度。恍惚間,她好像看到小蘇抱著一摞微縮膠卷,從閱覽室另一端走過來,臉上帶著發現新史料的驚喜;看到周明遠在隔壁的曆史文獻區,戴著老花鏡,一筆一劃地做著筆記;看到李娜抱著筆記本電腦,和她討論著某個翻譯文本的細微差異……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是周明遠發來的一條信息:“小林,我決定了,明年還申報那個宋元思想史的冷門課題,大不了考核不過,我還有退休金。但學問,不能不做。”
林薇看著信息,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她回複:“周教授,我和李娜準備合作一個晚清女性文學的課題,慢慢做,不著急。”
發送成功的瞬間,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恰好飄在她的書頁上。林薇沒有拂去,隻是輕輕將那片葉子夾在書裏,像是珍藏了一個關於堅守的秘密。
她心裏很清楚,大學裏麵的“破唯論”並沒有停止,那些看起來非常嚴格的考核細則依舊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掛在每個人的頭頂上方。然而,在那滿地的梧桐落葉之中,在那些古老書籍的字裏行間,在學者們相視一笑時所流露出的默契裏,總是會有那麽一些微弱的光芒,在默默地抵禦著工業式 KPI 所帶來的侵蝕。
也許,要想重新找回人性化管理的道路還很漫長,人才流失和教學缺位這些問題也絕對不是短時間內就能夠輕易解決的。但是,隻要還有人願意在“采鑽石”這樣荒誕的要求之下,堅定地選擇“采石頭”這種腳踏實地的方式;隻要還有人願意在“唯成果”的洶湧浪潮裏,毅然決然地守護住“做學問”的那份初心,那麽這所大學,這片孕育知識和夢想的肥沃土壤,就永遠都不會失去它最為本質、最為純真的溫度。
晚風穿過圖書館的長廊,把梧桐葉的沙沙聲送得很遠。林薇合上書,站起身,腳步堅定地走向了暮色深處。她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新的挑戰依舊會來,但她和那些堅守的人,已然在心裏,為教育的 “和風細雨”,撐起了一片小小的、卻足夠溫暖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