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月泉深處燼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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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泉溶洞內,死寂重新降臨,唯有泉水汩汩湧動的聲音,敲打著意識的殘垣。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焦糊與一種奇異的、被蝕道毒源汙染後的月華腥甜氣,混雜一處,令人作嘔。
    莫寧感覺身上的劇痛如同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近乎麻木的神經。魂印本源枯竭帶來的空虛感,遠比肉身創傷更令人恐懼,仿佛靈魂被抽空,隻留下一具冰冷的、依靠不死特性勉強維係生機的軀殼。他艱難地轉動眼球,視野模糊而搖晃,勉強能看清身旁景象。
    阿橙蘿倒在他不遠處,蜷縮得像一隻被暴風雨摧殘過的蝶。她周身那鮮豔的橙衣早已被血汙和塵垢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臉色灰敗,氣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眉心處那一道為凝聚蝕道毒源而裂開的焦黑痕跡觸目驚心。經脈寸斷,蠱丹破碎,對於蠱咒令而言,這已是廢人般的重傷,離魂飛魄散僅一線之隔。
    更遠處,墨玄——或者說,玄光——倒在碎裂的機關殘骸中,那身寬大的巫袍破碎,露出其下閃爍著黯淡金屬光澤、卻已扭曲變形的機關內甲。他雙目緊閉,嘴角不斷溢出混著機油味的黑血,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赤珠則伏在冰冷的泉邊石地上,月白祭袍被泉水浸透,緊貼在她失去知覺的身體上,銀發散亂,麵容蒼白如紙,周身那清冷的月華之力已徹底黯淡,隻剩下本源過度燃燒後的死寂。
    全軍覆沒。
    任務的失敗感如同冰冷的泉水,浸透莫寧的意識。星髓丟失,團隊瀕死,自身力量跌至穀底,麵對一個連戲詔官都需顯化投影才能驚退的恐怖存在……局麵糟得不能再糟。
    他嚐試調動一絲魂力,劇痛立刻撕扯靈魂深處,險些讓他再次昏厥。不死不滅,在此刻更像是一種詛咒,讓他清醒地承受著這一切。
    必須做點什麽。
    就在這絕望的沉寂中,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月華也不同於死氣的能量波動,自赤珠腰間一枚不起眼的月牙形配飾上散發出來。那波動極其隱晦,帶著一種安撫與滋養的意味,正極其緩慢地、潤物細無聲地浸潤著赤珠幾近枯竭的肉身與靈魂。
    是聖月壇的秘寶?在自動護主?
    莫寧眼神微凝。或許……這是一線生機。
    他咬緊牙關,忍受著魂體撕裂般的痛苦,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挪動身體,朝著赤珠的方向爬去。每移動一分,都仿佛耗盡了全部力氣,碎石和粗糙的地麵摩擦著他身上的傷口,帶來新的痛苦,但他眼神冷澈,未曾有半分動搖。
    短短數丈距離,卻如同跨越鴻溝。終於,他觸及到了那枚月牙配飾。指尖觸碰的瞬間,一股清涼柔和的能量順著手臂緩緩流入他幹涸的經脈,雖然微弱,卻讓他精神微微一振。
    有戲!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配飾從赤珠腰間解下,握在掌心,嚐試引導其中那溫和的能量。但這能量似乎與狼族聖女血脈有著極強的親和性,對他這冥道之力的排斥極大,效率低下。
    莫寧目光掃過昏迷的三人,最終落在阿橙蘿身上。此刻,或許隻能行險一搏。
    他再次艱難爬回阿橙蘿身邊,將她冰涼的手抬起,與自己的手掌相對,將那月牙配飾置於兩人掌心之間。隨後,他閉上雙眼,全力運轉起魂印中最基礎、卻也最本質的“引靈”法門——並非吸收,而是引導與轉化。
    他以自身殘存的魂力為橋梁,強行抽取月牙配飾中的溫和能量,再將其轉化為相對中性、易於吸收的生之力,緩慢渡入阿橙蘿瀕臨崩潰的體內。這是一個精細而痛苦的過程,對他本已枯竭的魂力是巨大的負擔,如同用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自己的靈魂。
    時間一點點流逝。莫寧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汗珠混著血水從額角滑落。但阿橙蘿的氣息,終於不再繼續衰弱,甚至極其微弱地……穩定了一絲。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莫寧感覺自己即將再次油盡燈枯之際,一聲極輕的、帶著痛苦意味的**從阿橙蘿唇邊溢出。
    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極其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琥珀色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隻剩下無盡的疲憊與茫然,焦距渙散。
    “……毒……舌……鬼?”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如同破損的風箱,“……我們……這是……在冥土……聚餐嗎?”
    “閉嘴。”莫寧的聲音同樣沙啞虛弱,卻依舊帶著慣有的冷硬,“節省力氣。還沒死透。”
    確認阿橙蘿暫時吊住了命,莫寧立刻中斷了能量傳輸,將那月牙配飾重新塞回赤珠手中,讓其繼續滋養原主。他自己則癱倒在地,劇烈喘息,魂印深處傳來的空虛與劇痛幾乎將他吞噬。
    阿橙蘿渙散的目光慢慢聚焦,艱難地轉動眼球,看清了周圍的慘狀和莫寧那副比她好不了多少的狼狽模樣,似乎終於回想起發生了什麽。
    “……虧……虧大了……”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老娘……攢了……那麽多年的……家底……全……賠光了……”
    “蝕道毒源……反噬……如何?”莫寧閉著眼,喘息著問。
    “……爽……翻天……”阿橙蘿有氣無力地哼哼,“就像……把五髒六腑……都扔進……蝕骨池……洗了……一遍……”她頓了頓,似乎感知了一下自身狀況,語氣更加絕望,“……蠱丹……碎了……經脈……也……爛了……成……廢人了……”
    “陰詔司……有辦法。”莫寧淡淡道,“隻要……還有一口氣。”
    這話不知是安慰還是陳述事實。
    “……便宜……你了……”阿橙蘿嘟囔了一句,意識似乎又開始模糊。
    就在這時,另一聲壓抑的咳嗽聲響起。
    是墨玄。
    他也蘇醒過來,咳出幾口淤血,眼神恢複了些許清明,但劇痛讓他整張臉都扭曲起來。他試圖移動,卻發現機關甲核心受損,幾乎癱瘓了他的行動能力。
    “別……亂動……”他聲音沙啞地警告自己,也像是在對其他人說,“機關……反噬……能量……泄露……會炸……”
    莫寧和阿橙蘿(勉強)都看向他。
    “墨……家……棄徒……”阿橙蘿斷斷續續地譏諷,“……機關術……也沒……保住……你……嘛……”
    墨玄苦笑一下,沒有反駁,隻是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赤珠的方向,看到她手中的月牙配飾正散發著微光,稍稍鬆了口氣:“……還好……‘月淚’……還在……能暫時……護住她……心脈……”
    “月侍……到底是什麽?”莫寧直接問出最關鍵的問題,“月光之源……又是什麽?”
    墨玄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也像是在抵抗痛苦。
    “……月侍……非生靈,也非死物。”他緩緩道,聲音低沉而痛苦,“它們是……月光之源……凝聚……月華精粹……投射出的……‘觸手’……或者說……‘清潔工具’……”
    “清潔?”
    “……為了……維持……月光之源……的純粹……它會……定期……清理……‘汙染’……”墨玄的目光掃過狼藉的溶洞,“而……擁有……強烈……意誌……和力量……的……生靈……在它看來……就是……最大的……汙染源……尤其是……靠近……星髓……者……”
    “星髓……是……關鍵?”莫寧追問。
    “……是誘餌……也是……坐標……”墨玄咳嗽著,“星髓……蘊含的……力量……能吸引……月光之源……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幹擾……甚至……控製……它……所以……月侍……才會……守護……它……防止……被……濫用……”
    “那……月噬之災?”阿橙蘿也來了精神,虛弱地問。
    “……傳說……當……汙染……達到……極限……月光之源……將……不再……滿足於……清理……觸手……所及之處……”墨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它會……徹底……顯化……如同……真正的……月亮……墜落……大地……淨化……一切……它所認為的……汙穢……屆時……萬裏……荒蕪……生機……絕滅……”
    溶洞內再次陷入沉默。墨玄話語中描繪的圖景,令人不寒而栗。
    “你……和赤珠……都知道?”莫寧看向墨玄。
    “……是……”墨玄承認,“我……奉……墨家……密令……調查……此事……赤珠……她……作為聖女……繼承了……部分……殘缺的……預言……我們……目的……相同……卻……因……信息……不全……互相……猜忌……甚至……阻礙……”
    真相大白,卻是在如此慘烈的局麵之下。
    “必須……拿到……星髓……”墨玄喘息著,“隻有……星髓……才能……真正……影響……月光之源……阻止……或……延緩……月噬……”
    “怎麽拿?”阿橙蘿冷笑,“我們……現在……這樣……下去……撈嗎?”
    的確,四人重傷瀕死,別說奪取星髓,就是移動都困難重重。
    “等。”莫寧忽然開口。
    “等……什麽?”阿橙蘿和墨玄都看向他。
    “等……戲詔官。”莫寧閉上眼睛,聲音恢複了一絲冰冷的平靜,“他……既然……出手……驚退……月光之源……就不會……讓我們……死在這裏。”
    他話語中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篤定。
    “他那……樂子人……巴不得……看我們……更慘……”阿橙蘿不信。
    “我們……還有……價值。”莫寧淡淡道,“至少……在弄清楚……月光之源……和星髓……的所有……秘密之前……他不會……讓我們……死。”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般——
    嗡!
    那枚早已被莫寧收起、之前用來聯係戲詔官、又在戰鬥中幾乎損毀的黑色骨符,突然從他懷中自動飛出,懸浮在半空,散發出極其微弱、卻穩定無比的光芒。
    一個懶洋洋的、帶著些許戲謔的聲音,直接在三人的識海中響起,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
    “喲,還沒死透呢?命真硬啊,小歸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