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山暮雪劍痕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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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的風雪從未停歇,如同永恒的悲歌,嗚咽著填滿天地間的每一寸空隙。莫寧沉默地走在前麵,玄色的身影是這片死白世界中唯一濃重的墨色,割開風雪,也割開令人窒息的沉默。
自那句石破天驚的“暮成雪”之後,他便再未開口。
內心的驚濤駭浪被極致地壓製在冰封的麵容之下,唯有那雙比北域寒星更冷的眸子深處,翻湧著無數冰冷的計算與懷疑。
暮成雪……暮紅……
兩個名字,如同兩把無形的鎖,在他心中反複碰撞,發出令人不安的鏗響。一個是陰詔司赤令,烈焰雙刀,是他黑暗歲月中罕見的微光與監督者;一個是眼前這個脆弱絕望、來曆蹊蹺,卻偏偏能引動他一絲詭異熟悉感的女子。
戲詔官的意思?幽寂的傳達?這背後到底藏著怎樣的棋局?而自己,又在這局中扮演怎樣的棋子?
他不動聲色地感知著身後踉蹌跟隨的女子。她的呼吸急促而混亂,帶著傷後的虛弱和恐懼未褪的顫抖。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好幾次幾乎要摔倒,卻又頑強地撐住,努力跟上他的速度——一種在求生欲驅使下迸發出的、與她外表不符的韌性。
這種韌性,再次觸動了他心中那絲詭異的熟悉感。
“恩公……”暮成雪的聲音帶著喘,微弱地穿透風雪,“我們……能不能稍歇片刻?我……我實在……”
莫寧腳步未停,甚至連頭都未曾回一下,冰冷的話語砸碎在風裏:“要麽跟上,要麽死。”
他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可以揮霍。無論她是誰,此刻都是麻煩的來源。盡快將其送至暮家,拿到那所謂的“酬金”,然後脫離這詭異的漩渦,才是他唯一的目的。至於暮家的厚報?他嗤之以鼻,陰詔司從不缺世俗的財富。
暮成雪被他的話噎住,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屈辱和絕望,卻不敢再言,隻能咬緊牙關,拚命壓榨著體內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追隨那道仿佛永遠無法企及的黑色背影。
又行了一段路,地勢逐漸變得崎嶇,巨大的風化石和冰丘林立,形成一片天然的迷陣。風雪在這裏打著旋,視野變得更加模糊。
莫寧的靈覺忽然微微一動。
並非聽到或看到了什麽,而是一種久經殺場所培養出的、對危險臨近的本能直覺。空氣中的殺意,雖然被風雪極力掩蓋,卻依舊如同毒蛇的信子,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的感知。
他腳步陡然一停。
身後的暮成雪猝不及防,險些撞上他冰冷的後背,嚇得低呼一聲。
“恩…恩公?”
莫寧沒有理會她,隻是緩緩轉過身,那雙深淵般的眸子掃視著四周嶙峋的怪石與冰壁,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徹骨的寒意:“看來,你的‘家人’,並不太歡迎你回去。”
話音剛落!
嗤嗤嗤——!
數道極細微的破空聲從兩側的冰丘後尖嘯而至!那不是箭矢,而是一種細如牛毛、泛著幽藍光澤的冰針,顯然淬有劇毒,精準地覆蓋了兩人所有的閃避角度。
偷襲者不止一人,而且配合默契,出手便是絕殺!
莫寧眼中寒光一閃,甚至未見他有任何大幅動作,隻是雙掌瞬間變得漆黑如墨,交叉於身前——冥獄守!
叮叮叮叮!
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脆響炸開。那些淩厲的冰針在觸及他漆黑雙掌的瞬間,仿佛撞上了一片無形的、連接著幽冥深淵的壁壘,其上附著的陰狠力道與毒煞之氣,竟如泥牛入海,被詭異地吞噬、化解殆盡,連讓他手臂微顫半分都做不到。
然而,攻擊並未停止。
兩側石後,六道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撲出,身法迅捷詭異,顯然極其擅長雪地作戰。他們手中持著的並非凡鐵,而是某種罕見的冰晶打造的短刃,刃口流淌著不祥的寒芒,直取莫寧周身要害!攻勢狠辣刁鑽,完全是戰場合擊之術,旨在瞬間斃敵。
與此同時,另外兩道身影,則如同滑膩的雪蛇,悄無聲息地繞向後方,目標直指因驚嚇而呆立原地的暮成雪!分工明確,算計精準。
“找死。”莫寧冷哼一聲。
麵對圍攻而來的六人,他不退反進。
腳步一錯,身形如鬼魅般模糊了一下,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從六把冰晶短刃交織的死亡之網中輕易穿過。那步法並非陰詔司的詭異身法,而是帶了一種沙場破陣、於萬軍從中尋覓生機的淩厲與精準——正是經冥淵殘酷改良後的“破軍步”!
在交錯而過的刹那,他的手指閃電般點出。
戮魂指!
指尖凝聚的幽冥死氣陰狠毒辣,後發先至,精準地點在兩名偷襲者的眉心。
那兩人動作猛然僵住,眼中生機瞬間湮滅,瞳孔放大,仿佛神魂已被一指戮碎!連慘叫都未曾發出,便直挺挺地向後倒去,臉上還凝固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他們的護體真氣在這專破內家真氣的陰毒指力麵前,薄如紙糊。
另外四人大驚失色,攻勢一滯。
而另一邊,兩名撲向暮成雪的殺手已然近身,冰晶短刃帶著刺骨的寒意,分別劃向她的咽喉與心口!動作幹淨利落,顯然是專業殺手。
暮成雪嚇得花容失色,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她下意識地閉眼,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到來。
隻聽“噗噗”兩聲悶響,以及兩聲壓抑的痛哼。
暮成雪驚懼地睜開眼,隻見那兩名殺手竟以比撲來時更快的速度倒飛出去,胸口各自印著一個漆黑的掌印,掌印周圍的衣物和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腐朽!他們跌落在地,掙紮了兩下,便沒了聲息,仿佛被瞬間抽幹了所有生機。
莫寧不知何時已解決了那邊的四人,如同瞬移般出現在她身前,依舊保持著單掌推出的姿勢,掌心漆黑死氣繚繞,眼神冰冷得比殺手手中的冰刃更甚。
剩下的四名殺手見狀,亡魂大冒,哪裏還敢再戰,發一聲喊,便要四散遁逃。
“擾了我清淨,還想走?”
莫寧語氣森然,身形再動,如影隨形般追上其中一人,根本不見他如何動作,那人脖頸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軟軟倒下。他又反手一指點出,黃泉指力隔空擊中另一人後心,那人向前撲出數步,便再無聲息。
第三人被他詭異步法纏上(鬼影纏),如同陷入泥沼,動作變得遲滯無比,被莫寧隨手一掌拍在天靈蓋上,七竅溢出黑血而亡。
最後一人逃得最遠,已掠出十數丈,眼看就要沒入風雪之中。
莫寧甚至懶得去追,隻是深吸一口氣,胸腔微微起伏,隨即——
“嗥——!”
一聲無形卻尖銳無比、直刺神魂的厲嘯驟然爆發!喪魂嘯!
遠處的白色身影如遭重擊,猛地一個踉蹌,雙手抱頭發出淒厲的慘叫,隨即口鼻溢血,栽倒在雪地中,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轉瞬之間,八名精銳殺手,全軍覆沒。
雪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鮮血染紅了大片白雪,旋即又被新雪覆蓋,觸目驚心。
莫寧緩緩收勢,玄色衣袍上纖塵不染,連呼吸都未曾紊亂半分。他冷漠地掃過地上的屍體,如同看著一堆無用的垃圾。
暮成雪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比雪還要白,看向莫寧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敬畏。這個男人的強大和冷酷,遠遠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
然而,就在莫寧以為清理幹淨,準備繼續上路之時——
異變再生!
一道幾乎與風雪融為一體的虛影,悄無聲息地從最高的一處冰丘之巔悄然滑落,速度快得驚人!他之前竟完美地隱匿了所有氣息,連莫寧都未曾第一時間察覺!
此人目標明確,並非攻向莫寧,而是直取癱軟在地、毫無防備的暮成雪!手中一把透明的、幾乎看不見的冰劍,直刺其背心!這一擊的狠辣與時機把握,遠超之前的八人,乃是真正的必殺一擊!
莫寧眉頭一擰,距離稍遠,且對方速度極快,直接救援已稍顯遲滯。他正欲再次施展喪魂嘯幹擾。
癱坐在地的暮成雪,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那徹骨的、凝練到極致的殺意!求生的本能,以及某種深植於骨髓深處的東西,在她大腦做出思考之前,已然驅動了她的身體!
她猛地一個狼狽的翻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背心要害,但那透明的冰劍依舊劃破了她的衣袖,帶出一溜血珠。
同時,在翻滾之中,她不知從何處——或許是袖中,或許是靴筒——抽出了一柄細長的、劍身如秋水般澄澈,卻散發著凜冽寒意的軟劍!
劍在手,她的氣質陡然一變!
那瞬間的驚慌與脆弱仿佛被寒風刮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封般的冷靜與決絕!雖然內力似乎依舊微弱,但那股劍意,卻驟然拔升!
“暮雪……千山!”
她清叱一聲,手腕一抖,那柄秋水軟劍竟在刹那間爆發出璀璨的冰寒光華!劍光流轉,仿佛引動了周遭的風雪,化作重重山巒疊嶂的虛影,層層疊疊,護在身前!劍勢縹緲空靈,卻又帶著千山暮雪般的沉重與寂寥寒意!
叮叮叮叮!
那隱匿殺手的後續連環殺招,竟盡數被這突如其來的、精妙無比的劍勢所阻隔、彈開!劍氣與冰劍碰撞,發出清脆連綿的鳴響,炸開細碎的冰晶。
雖然暮成雪被那強大的力道震得氣血翻騰,連連後退,虎口迸裂,鮮血染紅了劍柄,顯然內力遠不如對方,但這精妙絕倫、守得滴水不漏的劍招,卻實實在在地救了她一命!
那名殺手顯然也吃了一驚,身形微微一滯,似乎完全沒料到目標竟能施展出如此劍法。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間的停滯——
“哼!”
莫寧的殺招已至!
他如幽冥鬼魅般出現在殺手身側,一指戮魂,直取其太陽穴!指尖死氣凝聚,速度快到極致。
那殺手反應亦是極快,回劍格擋。
但莫寧這一指隻是虛招,真正的殺招是他的另一隻手——冥獄指後發先至,精準地點中了殺手的心脈。
殺手身體劇震,透明冰劍脫手落下,插入雪中。他踉蹌後退,蒙麵巾下溢出黑血,指著暮成雪,眼中充滿了驚愕與難以置信,最終轟然倒地,氣絕身亡。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小了些。
場中隻剩下莫寧,以及持劍喘息、驚魂未定的暮成雪。
莫寧沒有去看那名最後死去的殺手,他的目光,如同兩柄實質的冰錐,死死地釘在暮成雪手中那柄猶自嗡鳴、散發著凜冽寒意的軟劍上。
剛才那招“暮雪千山”……他不會看錯。
那是北域暮家名震四方的家傳絕學——暮雪千山劍!其劍意獨特,重意重勢,化北域風雪千山之象於劍招之中,極難模仿!
暮紅……
他清晰地記得,暮紅用的是刀!是那對宛如紅蓮綻放、焚盡八方的蓮蕊雙刀!她的刀法熾烈、霸道、充滿毀滅性的美感,與這空靈寂寥、守勢為主的暮雪千山劍,路數截然不同!
可是……
為什麽?
為什麽在剛才那招“暮雪千山”起手的瞬間,那劍意勃發、引動風雪的氣韻深處……竟然會讓他捕捉到一絲極其隱晦、卻又無比熟悉的感覺?
那感覺,分明與暮紅運使紅蓮焚獄刀法時,那種於熾熱中蘊含的極致冷靜、於毀滅之中暗藏的某種堅守韻律……有著驚人的神似!
截然不同的武器,截然不同的招式路數……內核深處,卻仿佛同出一源?!
這怎麽可能?!
這個自稱暮成雪的女子,不僅名字與暮紅的過去重合,竟然還身負正宗的、甚至可能比暮紅更為“正統”的暮家絕學?
而她劍意中那絲與暮紅刀韻的神似,又該如何解釋?
巨大的謎團,如同北域終年不化的冰川,轟然撞擊在莫寧的心頭。冰麵之下,是深不見底、暗流洶湧的疑竇。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從那柄軟劍,移到了暮成雪蒼白而惶惑的臉上,聲音比萬年玄冰更冷,更沉:
“你的劍法,跟誰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