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域孤魂引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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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的風,是刮骨的刀,卷著冰屑和萬年不化的寒意,呼嘯著掠過蒼茫的雪原。天是灰蒙蒙的,地是白慘慘的,天地之間,唯有一道玄色身影在深及膝蓋的積雪中沉默前行,快得如同撕裂這灰白畫卷的一道鬼魅裂痕。
莫寧微微拉高了玄色衣袍的領口,並非為了抵禦嚴寒——陰詔司的不死身早已對這等程度的酷寒無知無覺——隻是厭煩那些冰雪順著風灌入脖頸的觸感,雖不致命,卻令人煩躁。他剛剛完成了一項引渡任務,十七個在北域商道上被暴風雪和貪婪劫匪一起吞噬的冤魂,此刻正安分地蜷縮在他腰間那枚溫養的魂玉之中,等待著被帶回陰詔司,步入他們的終局,或是輪回,或是另作他用,那已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情。
任務既了,他隻想盡快離開這片被純粹的死寂籠罩的荒原。這裏的冷,不僅凍僵血肉,似乎連天地間的靈氣都要凍結,讓他體內流轉的幽冥死氣都感到一絲滯澀般的“不適”。他討厭這種不適,如同討厭一切脫離掌控的存在。
腳步倏停。
莫寧立於一座被冰雪半埋的斷崖之上,目光冷冽地向下掃去。崖下,並非空無一物。
五六名身著白色雪地偽裝的大漢,正圍攻著一個身影。被圍攻者顯然已力竭,動作踉蹌,身上淺色的衣物已被血色染出大片淒豔的花。雪地上拖出的淩亂痕跡和噴灑的血點,訴說著一場短暫卻激烈的逃亡與獵殺。
莫寧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北域的紛爭,人類的廝殺,與他何幹?陰詔司的職責是引渡亡魂,而非幹涉生者無聊的爭鬥。他像是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默劇,甚至懶得去分辨雙方的身份和緣由。死便死了,待其咽氣,他順手將魂引走便是,倒也省卻了尋找的功夫。
他負手而立,靜待著劇終。
然而,下一刻,那被圍攻的身影卻做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她猛地格開劈來的一刀,借力向後疾退,竟不是試圖突圍,而是決絕地、用盡最後力氣,朝著斷崖的邊緣——朝著莫寧腳下的方向——縱身躍下!
求死?
莫寧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動。這倒有點意思。他見慣了垂死掙紮,這般主動赴死的,反倒少見。
那幾名追殺者顯然也沒料到這一出,衝到崖邊向下張望,咒罵聲被狂風撕碎,隱約傳來“……死了也好……省得……”之類的片段。
身影急速下墜,像一片被風雪撕扯的殘葉。
就在她即將重重砸落在崖底尖銳的冰棱和堅硬的凍土上,化作一灘模糊血肉的前一瞬,那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自崖頂飄落,後發先至。
莫寧甚至沒有做出明顯的動作,隻是袖袍微微一拂,一股精純而陰冷的幽冥死氣便托住了那道下墜的身影,化解了可怕的衝擊力,讓其如同飄羽般輕輕落在雪地上。
他甚至懶得用手去接。
那女子跌落在地,咳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和身下的白雪。她抬起頭,臉上混雜著絕望、驚愕,以及死誌未遂的茫然。風雪吹開她淩亂的發絲,露出一張蒼白卻依舊能看出清麗輪廓的臉龐。
莫寧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一瞬間,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無法忽視的異樣感,如同冰層下最刺骨的暗流,倏地劃過他的心頭。
不是容貌。這張臉,與他記憶中那位赤令使暮紅並無太多相似之處。暮紅是淬煉過的烈焰,是鋒利的刀鋒,而眼前這人,更像是……即將熄滅的殘燭。
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是那眉宇間一絲極難察覺的韌勁?是那絕望深處隱約透出的某種熟悉的氣質?或者說,是縈繞在她殘魂之上,某種讓掌管靈魂的“歸冥使”都感到難以言喻的“共鳴”?
非常淡,卻真實存在。
這感覺讓莫寧感到一絲意外的不快。他討厭這種無法立刻用邏輯解析的“直覺”。
那女子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這個仿佛從黑暗中走出的男人為何要救她。她的眼神空洞了片刻,隨即又被巨大的悲慟和決絕覆蓋。
“為何……為何要救我?”她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哭腔,“讓我死了幹淨……回去也是死,不如死在這裏……”
莫寧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眼神冰冷得像周遭的寒冰:“你的命,於我無關。你的魂,稍後自會收取。”他的聲音平淡無波,陳述著一個事實,“既然未死,便再多喘幾口氣。”
這話語裏的冷漠和殘酷,讓女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比這北域的風雪更甚。她看著他毫無感情的眼睛,終於明白,眼前這人絕非路見不平的俠士,而是某種更恐怖、更難以理解的存在。
崖頂的追殺者開始試圖尋路下來。
女子眼中閃過極致的恐懼,那是對生不如死的恐懼,遠勝於對眼前這個冰冷男人的恐懼。她猛地掙紮起來,不顧傷勢,竟想去抓旁邊尖銳的冰淩自戕。
莫寧皺了皺眉。麻煩。
他並未動,隻是一縷極細微的“無間念”如同冰針般刺出。
女子悶哼一聲,動作瞬間僵住,腦海中短暫的空白和嗡鳴阻止了她的行動。並非強烈的精神攻擊,隻是恰到好處的打斷。
“我……我必須死……”她癱軟在地,絕望地嗚咽。
“你的生死,不由你定。”莫寧的聲音毫無溫度,“在我取走你的魂之前,安靜待著。”
他考慮是否要順手清理掉崖上正在下來的那幾隻“蟲子”,以免打擾他收取這道看起來頗為麻煩的魂魄。
就在這時,一個與這肅殺風雪格格不入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嘖,真是筆虧本的買賣。”
伴隨著清脆的、猶如珠算碰撞的細微響聲,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風雪中緩緩凝聚。來人同樣穿著一身陰詔司製式的衣袍,但顏色更深沉,手中托著一枚紫檀木算盤,手指正靈活地撥動著算珠,發出啪嗒啪嗒的脆響。正是五印之一的幽印,總巡使幽寂。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精於算計、帶著商人般和氣生財表情的臉,看向莫寧:“歸冥使,任務既已完成,為何在此耽擱?時間便是資源,資源便是成本啊。”
莫寧對幽寂的出現並不意外,這位總巡使總是神出鬼沒,尤其是在涉及“資源”和“成本”的時候。他冷淡道:“一點小意外。處理完便走。”
幽寂的目光越過莫寧,落在那個因他的出現而更加驚恐、試圖蜷縮起來的女子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如同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
“哦?”幽寂撥了一下算珠,“便是此人?根骨尋常,氣血虧損,魂光黯淡……嗯,並無特殊價值,值得你耽擱引渡時辰?”
“她求死。”莫寧言簡意賅,“我覺得有些意思。”
“有意思不能當飯吃,也不能抵扣司內開銷。”幽寂搖了搖頭,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看向那女子,臉上堆起職業化的和煦笑容,“這位姑娘,你看,我們這位夥計救了你一命,這救命之恩,價值幾何啊?”
女子完全懵了,看著這個拿著算盤、像是在談生意的古怪男人,又看看旁邊那個冰冷如屍的救命(或許也是索命)恩人,大腦一片空白。
幽寂卻不以為意,繼續道:“看你模樣,似有麻煩在身?可是想回家?若雇我們送你回去,需要支付報酬。金銀,或是靈石,皆可。你有嗎?”
女子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衣袖和腰間,絕望地搖頭:“我……我沒有……但他們,他們會給我……”她指的是暮家,“隻要送我回北域暮家,他們一定會重謝你們!”
“暮家?”幽寂撥弄算珠的手指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捉摸的光,他側頭看了莫寧一眼。莫寧的麵色依舊冰冷,但眼神深處,卻因“暮家”二字,微微起瀾。
幽寂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好的報價:“北域暮家?嗯,倒是大戶。這筆買賣,似乎做得過。”
他不再詢問女子,而是轉向莫寧,聲音壓低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歸冥使,便勞你走一趟,送這位姑娘回暮家吧。酬金之事,我來與暮家交涉。”
莫寧眉頭驟然鎖緊:“幽印,這並非司內任務。我需回去複命。”他隱隱覺得不妥,那詭異的熟悉感,加上“暮家”這個關鍵詞,讓他本能地想要遠離這麻煩。
幽寂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手指輕輕敲了敲算盤邊框:“哦?若我說,這亦是戲詔官的意思呢?”
戲詔官!
莫寧的心猛地一沉。那位以萬物為棋、深不可測的樂子人領袖?他為何會關注這等小事?還是說,這根本就不是小事?
幽寂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慮,嗬嗬一笑:“官上的心思,你我何必揣測?照做便是。或許,官上覺得此事……頗有樂趣可言。”他說到“樂趣”二字時,語氣頗有些玩味。
話音落下,幽寂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連同那啪嗒作響的算盤聲,一同消散在漫天風雪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原地隻留下莫寧,和那個掙紮著爬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希冀光芒的女子。
風雪更急了。
莫寧沉默地站在原地,玄色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幽寂的最後話語,如同無形的鎖鏈,將他與此事牢牢捆縛。戲詔官的意思……他無法違抗,也不願違抗。那位大人的“樂子”,往往意味著巨大的風險,但也可能藏著至關重要的線索或……“機緣”。
他冰冷的視線再次落回女子身上,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走吧。”他最終開口,聲音依舊冷硬,不含任何情緒,“指路。”
女子如蒙大赦,強忍著傷痛和寒冷,連忙點頭:“多謝……多謝恩公!從此往東,大約三日路程,便能抵達暮家城……”
她掙紮著想要前行,卻一個踉蹌。
莫寧沒有伸手扶她,隻是漠然地看著她艱難地穩住身形。
兩人一前一後,在無垠的雪原上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很快又被新的風雪覆蓋掩埋。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死寂的沉默幾乎要將人逼瘋。女子似乎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也或許是劫後餘生想要確認什麽,怯生生地開口:“恩公……還未請教尊姓大名?小女子……小女子暮成雪,北域暮家行四,家中人皆稱我一聲四小姐。今日救命之恩,暮家定有厚報!”
風聲呼嘯。
走在前麵的玄色身影,驟然停住了腳步,如同被無形的冰柱釘在了原地。
莫寧猛地回頭。
一直古井無波、冰冷淡漠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無比的裂紋般的情緒——那是極致的錯愕與難以置信,以及隨之湧起的、深沉的驚疑!
“……你說,你叫什麽?”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屬於“人”的震顫。
“暮…成雪啊。”女子被他劇烈的反應嚇到,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聲音更小了。
暮成雪!
暮家四小姐!
怎麽可能?!
莫寧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道如火般熾烈、如蓮般清豔的身影——赤令,暮紅!那個在他最絕望黑暗時給予他溫暖與引導,那個厭惡男人卻獨獨不排斥他,那個執掌蓮蕊雙刀、名為“暮紅”的女子!
她曾於一次任務間隙,在陰詔司那輪永不變化的幽月下,罕見地提起過隻言片語的過往。她說過,她出自北域暮家。她說過,她本是暮家這一代嫡係的四小姐。她說過,她原本的名字……便叫暮成雪!
自從她加入陰詔司,獲封“赤令”,“暮成雪”這個名字,便早已封存於過去,成為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符號。
可現在,這個突然出現、求死不成、被戲詔官點名要他護送的女子,竟然自稱是……暮家四小姐,暮成雪?
荒謬!
徹頭徹尾的荒謬!
莫寧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冰錐,死死釘在眼前這個蒼白脆弱、驚惶不安的女子臉上,試圖找出任何偽裝的痕跡。
但他看到的,隻有真實的茫然與恐懼。
如果她是暮成雪。
那暮紅……又是誰?
如果暮紅是暮成雪。
那眼前這個人……又是誰?
北域的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刺骨陰寒,卷著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謎團,將莫寧徹底吞沒。
事情,絕不可能如此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