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淵庭暗湧錮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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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玨引領二人穿過那道由巨大硨磲與發光巨藻纏繞而成的拱門,才算真正踏入了璃淵龍宮的內廷領域。眼前的景象讓莫寧那雙慣見幽冥死寂的眼眸也微微眯起。
    宏偉,毋庸置疑。
    巨大的廊柱並非凡間石材,而是整塊的幽藍海髓晶雕琢而成,內裏仿佛凍結著萬載寒流與星辰碎屑,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穹頂高遠,鑲嵌著無數碩大的夜明珠與自發光的奇異珊瑚,將下方照耀得恍若水下白晝,卻又因海水的折射與阻隔,投下晃動模糊的影,平添幾分不真實感。宮殿群鱗次櫛比,延綿至視野盡頭,雕梁畫棟,極盡奢華,珍稀的深海寶礦、巨獸骨骼、乃至完整的千年沉船殘骸都被巧妙地融入建築之中,訴說著璃淵龍宮亙古的積累與權勢。
    但這宏偉之下,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衰敗與窒息感。
    許多廊柱與壁雕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死亡沉積物,如同某種蔓延的苔蘚或菌斑,吞噬著原本的光澤。一些本該流淌著靈光脈絡的陣法紋路顯得黯淡無光,甚至出現了斷裂。巡邏而過的龍宮衛隊裝備精良,麵色冷硬,眼神中卻缺乏生氣,隻有一種機械的警惕與麻木,他們的鱗甲碰撞聲在過分寂靜的宮苑中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規則枷鎖之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深海植物腐爛、靈能衰變以及某種陳舊血鏽般的沉悶氣味,壓得人胸腔發悶。
    森嚴的等級製度更是無處不在。不同身份的水族行走在不同的水道上,涇渭分明。高階的龍族或貴族昂首闊步,眼神倨傲;中低階的侍從與衛兵則躬身低首,步履匆匆,不敢有絲毫逾越;而那些明顯屬於“罪裔”或奴仆種族的,更是匍匐在最邊緣的陰暗水道裏,幾乎要將自己埋進地縫之中。
    莫寧與瀾藍的出現,如同在粘稠的死水中投入了兩塊異石,瞬間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視線。驚疑、審視、厭惡、恐懼……種種情緒如同毒針,從四麵八方刺來。若非前方有四太子滄玨引路,恐怕立刻就會有無數的刀兵與法術招呼上來。
    盤查接踵而至,遠比外圍更加嚴密和充滿刁難。
    每過一道宮門,都有不同的將領帶隊攔截。他們對著滄玨尚且保持表麵禮節,但轉向莫寧與瀾藍時,語氣立刻變得生硬冰冷。
    “站住!驗明正身!”一名臉頰生著骨刺的將領攔住去路,目光如刀,刮過莫寧周身那無形的幽冥氣息,毫不掩飾嫌惡,“陰詔司?陸上的鬼魅組織,也配踏足我璃淵聖宮?你,散去周身死氣,接受‘淨海符’洗滌!”
    莫寧眼神一寒,未等他開口,滄玨已溫和道:“鮫厲將軍,莫令使乃父王貴客,身負異功乃其特質,並非汙穢,淨海符就不必了。”
    那鮫厲將軍麵色難看,卻不敢直接頂撞滄玨,隻得冷哼一聲,又將矛頭指向瀾藍:“她!瓔魚罪裔,血脈不祥,按律需搜身檢視,以防攜帶穢物,褻瀆宮闈!”說罷,竟真有兩名女性衛兵上前,眼神冷漠,就要動手。
    瀾藍身體瞬間繃緊,指尖微不可察地凝聚起一絲極寒水汽。
    莫寧踏前半步,周身死氣如墨暈散開,雖未暴動,卻讓那兩名女衛動作一僵,如墜冰窟。他聲音冷得能凍結水流:“陰詔司令使,代表司內威嚴。觸碰她,即是挑釁陰詔司。爾等,可想清楚了?”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嗬嗬嗬……”一陣華麗慵懶的笑聲打破僵局,大太子滄溟不知何時又出現在附近,倚在一株巨大的紅珊瑚後,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好大的威風啊,陸上的使者。不過嘛……”他目光黏膩地滑向瀾藍,從頭到腳,慢條斯理,“鮫厲將軍也是職責所在。瀾藍姑娘久離海境,這身段模樣倒是比小時候更出挑了,這檢查嘛,自然要更‘細致’些才好。不如……由本太子親自來?”
    他說著,竟真的踱步上前,伸出那隻保養得宜、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指尖繚繞著一絲曖昧的粉紫色靈光,直向瀾藍的臉頰撫去。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占有欲和玩弄之意。
    莫寧眼底殺機驟現,幽冥死氣幾乎要壓製不住。就在他即將出手的瞬間,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是瀾藍。
    她依舊微垂著眼簾,看不清神色,但聲音卻清晰冷靜地響起,在這壓抑的環境中如同碎冰相撞:“大太子殿下,自重。”
    滄溟動作一頓,挑眉,似乎沒想到她敢直接拒絕。
    瀾藍繼續道,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傳遍了周圍:“據《璃淵律·海憲篇》第七章第四條,太子之尊,無故不得近身檢視攜寶使臣,尤其涉異性者,避嫌為首要,違者視同褻瀆海憲,需赴‘律刑台’自辯。又據《宮禁規儀》第九款,搜檢女性使臣,需由三位以上‘淨海嬤嬤’同時於‘澄明鏡’下進行,全程記錄水鏡,報備宗正堂。請問大太子,您是欲以身試法,還是此刻能請出三位淨海嬤嬤與澄明鏡?”
    她語速平穩,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砸在在場每一個熟知律法的龍宮之人心中。
    滄溟臉上的輕浮笑容瞬間僵住,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他眼底閃過一絲驚怒,顯然沒料到這個“罪裔”竟如此熟悉龍宮律法,且敢當眾引用駁斥他。
    周圍的將領衛兵們也麵麵相覷,不敢出聲。龍宮律法森嚴,瀾藍所言句句屬實,甚至細節都分毫不差。
    二太子滄漩冷哼一聲,瞥了滄溟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丟人現眼。”不知是說滄溟的行為,還是指他被一個罪裔問住。
    三太子滄昱則忍不住出聲:“大哥!瀾藍姐姐說得對,你怎可如此無禮!”
    四太子滄玨適時打圓場,歎息道:“大哥也是關心則亂,怕有疏漏。瀾藍姑娘熟知律法,所言極是。鮫厲將軍,按規矩辦事即可,莫要再多生枝節了。”
    滄溟臉色青白交加,狠狠瞪了瀾藍一眼,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陰毒的殺意,但終究悻悻地收回了手,冷哼一聲,拂袖轉身離去,留下一句模糊的狠話:“好個牙尖嘴利的罪裔……咱們,走著瞧。”
    盤查繼續,但經過這番波折,那些將領衛兵顯然收斂了許多,不敢再刻意刁難,程序性地查驗過滄玨的手令和莫寧攜帶的陰詔司文書後,便予以放行。
    接下來的路上,氣氛更加詭異。滄溟消失不見,滄漩冷著臉走在最前,仿佛不願與之為伍。滄昱則試圖靠近瀾藍說些什麽,卻被她以沉默的搖頭拒絕。滄玨依舊溫和地引領著,偶爾介紹幾句沿途景觀,仿佛剛才的不愉快從未發生。
    莫寧沉默地走著,目光掃過那些輝煌與衰敗交織的景象,將沿途明哨暗崗、能量流動節點、以及那些隱藏在華麗裝飾下的細微裂痕與汙跡一一記在心中。他對瀾藍的出手阻攔並不意外,但對她如此熟悉並利用龍宮規則化解危機的方式,卻留了心。這個藍令使,遠比他想象的更了解這座深海囚籠,也更善於在其中生存。
    終於,他們抵達了一座相對偏殿,殿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墨玉匾額,上書“碧波殿”三字,字跡柔和,卻透著一股不易接近的疏離感。
    “二位暫且在此休息。”滄玨停在殿門前,笑容依舊無懈可擊,“龍珠交割事宜已上報,最遲明日應有回複。期間若需什麽,可吩咐殿內侍從。隻是……”他語氣微頓,略帶歉意,“龍宮近日戒嚴,還請二位莫要隨意走動,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這看似體貼的叮囑,實則是軟禁。
    莫寧麵無表情地點頭。
    瀾藍微微屈膝:“謝四太子殿下。”
    滄玨笑了笑,又客氣兩句,方才轉身離去。他一走,那股無形的壓力似乎減輕了些許,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濃重的、來自這座宮殿本身的窺視與禁錮感。
    碧波殿內布置清雅,卻冷清得可怕,所有物品都透著一股久未有人居住的冰冷。殿門無聲合攏,隱約能感覺到門外加強了守衛。
    莫寧走到殿中央,環視四周,最後目光落在瀾藍身上。她正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被陣法扭曲的光怪陸離的海底景象,側臉線條依舊冰冷緊繃,仿佛剛才那個以律法言辭逼退大太子的不是她。
    “你對此地很熟。”莫寧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包括那些繁瑣的規則。”
    瀾藍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許久,才低聲道:“小時候……被迫學過很多。”
    她的語氣裏聽不出情緒,但莫寧能感受到那平靜海麵下深藏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痛苦與冰冷恨意。
    他沒有再問。隻是同樣望向窗外那一片被禁錮的、扭曲的“美景”。
    龍珠尚未交割,他們已深陷囹圄。四條性格迥異、各懷鬼胎的龍太子,一座表麵輝煌、內裏腐朽窒息的龍宮,還有那隱藏在更深處的、關於死亡太子與古老叛亂的疑雲。
    麻煩,才剛剛開始。而他感知到,懷中那枚來自陰詔司、用於緊急聯絡的墨玉符,在這深海龍宮的重重禁製下,正變得愈發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