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墨鱗暗湧窺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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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橋頭那場劍拔弩張的對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完全擴散,便被四太子滄玨那層溫潤如玉、無懈可擊的謙和表象消弭於無形。
他言語得體,姿態從容,既全了敖巡巡海衛將軍的顏麵與職責,又恰到好處地彰顯了身為龍宮太子的氣度與對“貴客”的重視,一番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滴水不漏的周旋,將一場可能爆發的衝突化解於萌芽之中。
敖巡及其麾下那些如同礁石般冷硬的守衛,在滄玨那溫和卻不容置疑的斥責與示意下,隻得悻悻然收起兵刃,如同退潮般緩緩向兩側分開,讓出了通往龍宮深處的道路。
隻是,他們投向莫寧與瀾藍背影的目光,依舊如同淬了萬年玄冰的深海寒鐵,冰冷、銳利,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敵意與審視,仿佛要將這兩道陌生的身影徹底看穿、烙印在靈魂深處。
滄玨在前引路,步伐從容,衣袂飄動間帶起細微的水流,仿佛他不是行走在危機四伏的龍宮重地,而是漫步於自家庭院。莫寧與瀾藍緊隨其後,正式踏入璃淵龍宮的外圍領域。
一過那無形的界限,周遭的光線驟然晦暗了幾分。並非光線不足,而是某種沉甸甸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壓抑感扭曲了感知。宏偉得超乎想象的建築群在幽暗中綿延,巨大的珊瑚叢如同猙獰的鬼爪,纏繞著宮殿的基柱,散發出的幽幽磷光勉強照亮前路。並非陸地上的溫暖明珠,而是某種深海生物分泌出的冷光,藍綠交錯,投下晃動扭曲的影子,仿佛隨時會活過來噬人。水流在這裏也變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飽含靈質碎屑的墨汁,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朽與悲傷的氣息。
莫寧周身彌漫的幽冥死氣在這環境下非但沒有被排斥,反而似與這龍宮的深沉死寂產生了某種共鳴,運轉得更為隱晦流暢,卻也引得更遠處陰影中投來更多警惕、厭惡的窺視。他能清晰感受到,無數道神識如同帶著吸盤的觸手,細細密密地掃過他與瀾藍,尤其在瀾藍身上停留更久,那其中混雜著輕蔑、好奇、以及一種近乎惡毒的審視。
瀾藍的麵色比方才在橋頭時更加蒼白,幾乎透明。她微微垂著眼瞼,長睫在冰冷光線下投下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情緒。但她挺直的背脊和絲毫不亂的步伐,卻顯出一種異樣的平靜,仿佛早已習慣這種無處不在的惡意窺探,又或是將所有的波瀾都死死壓在了冰封的海麵之下。
“方才橋頭之事,讓莫令使與瀾藍姑娘受驚了,還請多多見諒。”滄玨溫和的聲音適時響起,如同暖流般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與壓抑,“敖將軍職責所在,鎮守宮門,難免謹慎了些,言語間若有衝撞,還望海涵。”
他話語謙遜,將責任輕巧地推給了“職責”,顯得通情達理。隨即,他話鋒微轉,語氣中染上了一層恰到好處的、濃重的悲戚與無奈,歎息一聲,那歎息聲在粘稠的水流中化開,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唉……想必二位遠道而來,也已有所耳聞。我璃淵龍宮近日……遭逢巨變。我之長兄,龍宮儲君,不久前突染惡疾,藥石罔效,竟……不幸薨逝。”
他頓了頓,仿佛難以承受這悲痛,聲音低沉了幾分,“父王驟失愛子,悲痛過度,龍體欠安,已下旨閉關靜修,暫不見外客。如今龍宮內外諸事,皆由我等兄弟幾人暫時代為料理。”
莫寧目光微閃。突發惡疾?這等修為的龍族太子,會如此輕易被疾病奪去性命?他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冰封一片,隻微微頷首,表示知曉。
滄玨繼續道:“父王閉關前,憂心國事,特旨冊封我與其他三位兄弟皆為太子,囑我等兄弟同心,共維海境穩定,賢者……日後居之。”他說得懇切,仿佛這隻是一項不得已而為之的沉重責任。
莫寧心中那絲怪異感再次浮現。四海之內,從未聞一宮同時冊封四位太子之理。老龍皇此舉,非但不能安定人心,簡直如同將四頭饑餓的海鯊投入同一片水域,明擺著要激起無盡廝殺。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瀾藍,卻見她依舊低眉順目,對此等明顯違背常倫的詔令毫無反應,仿佛這在璃淵龍宮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就在這時,前方蜿蜒瑰麗的珊瑚廊道轉角,水流忽地擾動,傳來幾聲意味不同的輕笑。
“喲,四弟真是好興致,不在殿內處理政務,倒有閑心親自做這引路的差事?”一個華麗慵懶,帶著幾分靡靡之音的聲音率先傳來。隻見一位身著錦鱗華袍的男子倚在廊柱旁,容貌昳麗絕倫,眼波流轉間自帶風情,隻是那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與算計。他手中把玩著一顆流光溢彩的明珠,目光卻像滑膩的水母,黏膩地在瀾藍身上掃過,毫不掩飾其中的興味與占有欲。“這位便是昔日瓔魚族的明珠?果真……我見猶憐。”
大太子,滄溟。
滄玨麵色不變,含笑應答:“大哥說笑了,莫令使與瀾藍姑娘遠道而來,護送重寶,小弟豈敢怠慢。”
話音未落,另一個冷硬如鐵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濃重的不悅:“怠慢?四弟,你可知帶入外來汙穢之氣,尤其是……罪裔,靠近聖宮核心,本身就是最大的怠慢與不敬!”陰影中,二太子滄漩緩步走出,他身形挺拔,身著暗色鱗甲,麵容冷峻,目光如兩道冰錐,狠狠刺向莫寧與瀾藍,尤其在莫寧周身那無形彌漫的幽冥氣息上停留最久,厭惡之情溢於言表。“龍珠交割,按律由巡海衛接管送入即可,何須他二人深入?”
滄玨正要解釋,一個清朗明亮,卻略顯急躁的聲音響起:“二哥此言差矣!父王有旨,賢者居之。陰詔司奉命護送,一路艱辛,我等豈可如此怠慢功臣?更何況,瀾藍姐姐離家多年,如今歸來,正是我等以示海境寬容之時!”一道身影快速靠近,來者是一位看起來年紀最輕、眼神清澈明亮的龍子,臉上帶著毫不作偽的真誠與些許憤慨,正是三太子滄昱。他直接走到瀾藍麵前,眼神關切,“瀾藍姐姐,一路可還順利?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四位太子,四種態度,在這幽暗的廊道中碰撞出無形的火花。
滄溟的拉攏與貪婪,滄漩的排斥與敵視,滄昱天真直率的維護,以及滄玨那無懈可擊的溫和與圓滑。
莫寧冷眼旁觀,隻覺這深海龍宮比陰詔司的冥獄還要令人窒息。這些龍子,一個個披著華麗鱗甲,說著冠冕堂皇的話語,眼底深處卻燃燒著對權位的渴望與對彼此的提防。他隻想盡快將那燙手的龍珠交割,然後立刻離開這汙濁扭曲的是非之地。多停留一刻,都感覺周圍的暗流又多粘稠了一分。
然而,當他目光再次掃過瀾藍時,那絲怪異感愈發鮮明。
麵對滄溟那近乎調戲的審視,她無動於衷;麵對滄漩毫不掩飾的敵意與羞辱,她沉默以對;甚至麵對滄昱真誠卻可能引來更多麻煩的維護,她也隻是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這種平靜,太不尋常了。那不是逆來順受,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極致的隱忍,仿佛一頭蟄伏在萬丈海淵下的巨獸,將所有的利齒與咆哮都死死壓抑在沉默的軀殼之內。她似乎對眼前這四位太子各懷鬼胎的局麵毫不意外,甚至……早有預料?
就在這暗流湧動、言語機鋒交錯之際,莫寧敏銳的神識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能量波動。並非來自眼前四位太子中的任何一位,也非來自周圍隱藏的守衛。那波動陰冷、晦澀,帶著一種極其古老的怨毒與死寂之意,一閃即逝,源頭似乎指向龍宮更深處,那被重重禁製封鎖的區域。
而幾乎在同一瞬間,他注意到瀾藍垂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雖然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那細微的動作未能逃過莫寧的眼睛。
她……也感覺到了?
“好了,此處非敘話之地。”滄玨適時出聲,打斷了這微妙而緊張的對峙,他臉上依舊掛著無可挑剔的溫和笑容,“莫令使,瀾藍姑娘,一路勞頓,不如先隨我去‘碧波殿’稍作休整。龍珠交割事宜,我已命人加緊籌備,很快便會安排正式儀程。”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姿態優雅,無懈可擊。
莫寧深深看了一眼瀾藍那冰封般的側臉,心中疑竇叢生。這璃淵龍宮,比他預想的還要複雜詭異。太子的死,老龍皇古怪的詔令,四位龍子明顯不合常理的並立,還有瀾藍那異常的反應,以及剛才那一閃而逝的詭異波動……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漩渦。而他和瀾藍,似乎正被這漩渦的力量,一步步拖向深淵的最暗處。
他麵無表情地點頭,跟上滄玨的步伐。無論如何,先見到龍珠再說。至於這龍潭虎穴究竟藏著多少秘密,他倒要好好窺探一番。幽冥死氣在他體內無聲流轉,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等待著撕裂這厚重偽裝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