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殘卷灼心波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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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波殿內,死寂無聲,唯有莫寧略顯粗重的喘息與瀾藍尚未平複的急促心跳交織。心口那同命蠱引發的粉色光華早已斂去,仿佛方才吞噬那詭異黑氣的驚魂一幕隻是幻覺。但莫寧體內殘留的虛弱感與經脈中隱隱的灼痛,以及瀾藍指尖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都在無聲訴說著真實的危機。
    莫寧艱難地撐起身子,靠坐在冰冷的殿柱旁,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已恢複了慣有的冰冷與銳利。他看了一眼滿臉憂色的瀾藍,沒有多言,隻是默默從懷中暗袋取出那幾卷以黑色海木匣盛放的、邊緣焦黑的殘卷,遞了過去。
    “從老東西寢宮偏殿找到的。”他的聲音因虛弱而略顯沙啞,卻依舊平靜,“應該是你要找的東西。”
    瀾藍的目光瞬間被那殘卷吸引,尤其是那被劃破大半的瓔魚圖騰。她的指尖微微顫抖,接過那沉甸甸的木匣,如同接過一族沉淪的血淚與冤屈。她深吸一口氣,極力維持著鎮定,緩緩展開其中一卷。
    深藍色的海族文字如同扭曲的蝌蚪,又似凝固的血淚,密密麻麻地鋪陳在特製的黑色皮紙上。瀾藍的目光飛速掃過,起初是強自鎮定的審視,隨即,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冰藍色的瞳孔劇烈收縮,拿著皮卷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
    莫寧清晰地看到,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輕微顫抖,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衝擊。她那總是冰封般完美的麵容上,此刻竟浮現出極度震驚、悲憤、屈辱乃至……一絲絕望的裂痕。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不可能……怎麽會是這樣……他們怎麽敢……”她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破碎不堪,仿佛某種堅信了多年的東西在眼前轟然崩塌。
    忽然,她猛地將殘卷合上,仿佛那上麵的文字帶著滾燙的烙鐵,灼傷了她的眼睛與靈魂。她踉蹌著後退一步,背靠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將臉深深埋入膝間。
    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聲低低地傳來。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是情緒徹底決堤的征兆。高貴、冷靜、自持……所有用於保護自己的外殼在這一刻碎裂殆盡,暴露出的是一片被殘酷真相反複撕裂、從未真正愈合過的血淋淋的創傷。
    莫寧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出言安慰,也沒有催促詢問。隻是靜靜地靠在柱子上,運轉著幽冥死氣,加速驅散體內的殘餘不適,同時警惕地感知著殿外的動靜。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有些痛苦,隻能獨自吞咽消化。
    時間在壓抑的啜泣中緩慢流逝。許久,那嗚咽聲漸漸低歇下去。
    瀾藍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眼眶通紅,但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中,某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正在凝聚。那不是絕望,而是將極致的痛苦壓入心底最深處後,淬煉出的決絕與……恨意。
    她看著莫寧,聲音還帶著哭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謝謝你,莫寧。”
    莫寧隻是淡淡“嗯”了一聲。
    或許是方才的情緒崩潰打破了心防,或許是莫寧拚死帶回殘卷的舉動贏得了更深的信任,瀾藍望著窗外那片被監視的、虛假的“自由”景致,第一次主動開口,聲音低沉而縹緲,仿佛在對著虛空傾訴:
    “我一直知道……瓔魚族是冤枉的。我的父母,我的族人,絕非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卑劣不堪,會為了一己私利勾結外敵,掀起叛亂。”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殘卷上焦黑的邊緣,“但我不知道……真相竟然……如此肮髒!如此可笑!”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繼續說下去:“那上麵記載……所謂的‘鏡海之叛’,根本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隻因為當時的瓔魚族長,我的曾祖,在一次朝議上,直言進諫,質疑了當時還是太子的大皇子(即現任龍皇的一位兄長)的某項決策,觸怒了他……更因為瓔魚一族掌控的‘鏡海’區域發現了巨大的靈髓礦脈,引來了貪婪的覬覦……”
    “他們羅織罪名,偽造證據,甚至……不惜暗中屠戮了數個親近瓔魚族的小部落,嫁禍給我們!然後……便是血腥的清洗。”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帶著刻骨的寒意,“反抗?那根本不是叛亂!那是絕望的自衛!是瀕死前的悲鳴!可活下來的,卻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罪裔’!”
    她睜開眼,眼中是一片荒蕪的冰冷:“我從小便被教導要隱藏身份,要忍辱負重,要活著……因為活著,才有可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可我沒想到,這真相……竟是用我全族的血寫就的,如此……不堪入目。”
    她看向莫寧,眼中情緒複雜難明:“我對這片海境……恨它入骨,它吞噬了我的親人,我的家園。可我又……無法徹底割舍,這裏曾是我的根,每一滴海水都仿佛還殘留著我幼年時微弱的歡笑聲。這種撕扯……你能明白嗎?”
    莫寧沉默了片刻,緩緩道:“陰詔司冥獄之下,多的是冤魂。仇恨與故土,從不矛盾。”他的回答依舊簡潔冰冷,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理解。
    瀾藍怔了怔,隨即露出一絲苦澀至極的笑:“是啊……或許吧。”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微弱、幾乎與水波流動融為一體的暗流,悄無聲息地穿透碧波殿外圍的禁製,精準地送到莫寧麵前,化作一枚小小的、以水紋凝結而成的透明海螺,懸停在他眼前。
    莫寧眼神微動,伸手觸碰。海螺瞬間消散,隻留下一道極細微的神念信息,直接傳入他腦海:
    “今夜子時,沉船廢港。獨自前來。——敖青心。”
    信息簡短,不容置疑。
    敖青心?她果然另有所圖。莫寧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露分毫。
    與此同時,龍宮權力核心區域,卻已亂成一團。
    老龍皇閉關的潛淵宮發生異常波動,雖被及時壓下,但根本瞞不過各方有心人。丞相滄圖、赤媛妃、以及四位太子及其核心黨羽,很快以“商討龍珠異狀及海防”為名,齊聚議政偏殿。
    會議甫一開始,便充滿了火藥味。
    “潛淵宮波動非同小可!陛下閉關正值緊要關頭,豈容驚擾?今夜值守守衛是誰的人?必須嚴查!”二太子滄漩率先發難,目光銳利如刀,掃過滄溟和滄玨。
    “哼!倒打一耙!誰知道是不是某些人故意製造事端,想試探什麽?”大太子滄溟反唇相譏,意有所指。
    “大哥二哥休要爭吵!當務之急是確保父王安危!”三太子滄昱急道,卻被赤媛妃一個眼神製止。
    四太子滄玨歎息一聲,麵露憂色:“大哥二哥所言皆有道理。但爭吵無益。不如請丞相立刻調派宗正堂元老,聯手加強潛淵宮禁製,並徹查波動緣由,以示公允。”
    丞相滄圖眉頭緊鎖,正要點頭,一名心腹內侍卻匆匆入內,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滄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甚至閃過一絲慌亂。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潛淵宮偏殿……存放‘鏡海之叛’原始卷宗的秘匣……被打開了!裏麵……裏麵最重要的幾份殘卷,不翼而飛!”
    “什麽?!”
    “豈有此理!”
    “誰幹的?!”
    一瞬間,所有懷疑、猜忌、憤怒的目光再次激烈碰撞!那份殘卷牽扯太大,關乎太多人的隱秘和利益!
    “定是那陰詔司使者!還有那個罪裔!”滄溟立刻跳起來,尖聲道,“他們白日裏剛堅持要見父王,晚上就出了這事!不是他們還有誰?!定是他們想竊取卷宗,掩蓋他們祖上的罪行,甚至想借此要挾龍宮!”
    “對!必是他們!”
    “立刻去碧波殿!搜!”
    “拿下他們!”
    群情激憤之下,就連滄漩和滄玨也暫時保持了沉默,眼神幽深莫測。赤媛妃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歎息。
    很快,以丞相滄圖為首,四位太子及其麾下精銳、龍宮禁衛浩浩蕩蕩,氣勢洶洶地直撲碧波殿!沉重的腳步聲與肅殺之氣,瞬間撕裂了龍宮夜晚的偽裝修飾!
    碧波殿門被粗暴的能量衝擊轟然撞開!
    滄圖麵色鐵青,站在最前,厲聲喝道:“莫寧!瀾藍!你二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潛入禁地,竊取龍宮秘卷!還不速將‘鏡海之叛’殘卷交出,束手就擒!”
    身後,四位太子神色各異,目光冰冷地鎖定殿內二人。精銳衛士刀兵出鞘,寒光凜冽,將整個碧波殿圍得水泄不通!
    瀾藍臉色一白,下意識地看向莫寧。
    莫寧緩緩站起身,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身姿挺拔如鬆,麵對洶洶來敵,他嘴角反而勾起一絲冰冷的、近乎挑釁的弧度。
    殘卷就在瀾藍身上。
    而這口黑鍋,看來是扣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