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龍珠映骨夜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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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皇滄洧那蘊含無盡龍威的怒吼與隨之而來的雷霆懲戒,如同冰海傾覆,瞬間澆滅了璃淵龍宮之內沸騰的戰火。四位太子或遭禁錮,或受重刑,或如滄玨般生死不明,其麾下勢力頃刻間土崩瓦解,龜縮回各自的巢穴,在絕對的武力威懾下瑟瑟發抖,舔舐傷口。
    深宮之中,赤鱬宮偏殿內卻彌漫著另一種沉寂。血腥與藥石的氣味混雜,透著一種腐朽的甜膩。
    赤媛妃躺在華美的錦榻上,麵色慘金,氣息微弱如遊絲。她那頭絢麗的赤發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光澤,枯槁地鋪散著。“赤鱬逆血蠱” 的反噬正在瘋狂啃噬她的本源,每一寸經脈都如同被燒紅的鐵針反複穿刺,劇痛讓她姣好的麵容扭曲,細密的血珠不斷從皮膚下滲出,將她那身素色的寢衣染成點點淒豔的梅花。
    阿橙蘿站在榻前,指尖繚繞著數縷極其細微、近乎透明的奇異絲線,這些絲線探入赤媛妃七竅與心脈附近,微微顫動,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嗡鳴。她臉上那慣常的嬌俏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眼眸深處閃爍著南疆秘傳的幽光。
    莫寧靜立一旁,如同一尊浸透冥河寒水的石雕,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死寂。他剛剛重生的心髒緩慢而有力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帶動更精純的幽冥死氣在經脈內流轉,對痛苦的感知也變得更加敏銳清晰,這讓他更能體會赤媛妃此刻所受的煎熬,但他眼中唯有冰封般的審視。
    瀾藍則守在門邊,指尖縈繞著淡藍水汽,凝神感知著殿外的一切動靜。龍皇的鎮壓雖暫平亂象,但這深宮之中的暗流從未止息,甚至因表麵的平靜而更加危險。
    “好狠的蠱,好狠的心。”阿橙蘿忽然輕聲開口,指尖絲線猛地一顫,“以自身血脈為引,逆衝心脈,模擬萬蠱噬心之象。這苦肉計……姐姐我都得道一聲佩服。”她話語裏聽不出是讚歎還是譏諷,“若非龍珠異動,皇爺蘇醒,你再熬片刻,怕是真要將自己活活煉成一攤汙血。”
    赤媛妃喉間發出嗬嗬的艱難聲響,說不出話,唯有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混雜著痛苦與決絕的嘲意。
    “救她。”莫寧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帶絲毫情緒,“我們需要她知道的一切,她不能死。”
    “知道啦,毒舌鬼,催什麽催。”阿橙蘿撇撇嘴,雙手陡然結出一個繁複詭異的印訣。一枚形如珊瑚、色澤豔紅欲滴的蠱丹自她袖中飛出,懸浮於赤媛妃眉心之上。
    “以吾之靈蠱,納爾之逆血。痛楚不絕,然命可續……赤鱬秘法,倒是與我家傳承有幾分淵源,便宜你了。”阿橙蘿話音未落,那蠱丹驟然紅光暴漲,化作無數細若微塵的血色光點,如同受到吸引般,瘋狂湧入赤媛妃的眉心。
    “呃啊——!”赤媛妃猛地弓起身子,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卻依舊淒厲無比的慘嚎,全身劇烈抽搐,皮膚下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那鑽心蝕骨的痛楚似乎瞬間放大了十倍。
    但隻是片刻。
    慘嚎聲戛然而止,她重重摔回榻上,大汗淋漓,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但臉上的金色已然褪去,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平穩了許多,那雙眸子也重新凝聚起些許神采,盡管充滿了疲憊與深入骨髓的痛苦。
    就在這時,瀾藍眼神一凜,低聲道:“有人來了!速度很快,是直衝此處!”
    莫寧反應快得驚人,幾乎在瀾藍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如鬼魅般閃至窗前,目光一掃殿外,“是滄圖丞相。躲不過了。”
    赤媛妃眼中閃過一絲急切與警告。
    阿橙蘿手指輕彈,兩枚無色無味的蠱丹無聲炸開,籠罩住莫寧、瀾藍和她自身,三人的氣息瞬間變得與宮殿內的家具、帷幔一般無二,再無半點生人痕跡。同時她袖中飛出一段透明蠱絲,將赤媛妃略微淩亂的被角撫平,將其上血跡悄然化去。
    幾乎在三人身影融入殿內陰影角落的同一瞬,沉重的殿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丞相滄圖緩步而入。他依舊穿著那身象征權勢的深紫官袍,麵容看似沉靜,但細看之下,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未能完全掩飾的焦灼與驚疑。龍皇的突然蘇醒與毫不留情的懲罰,打亂了他所有的布局,尤其是大太子滄溟被徹底禁足剝奪兵權,對他這一派係堪稱致命打擊。
    “赤媛妃娘娘,”滄圖停在寢榻丈許外,聲音平穩,帶著程式化的關切,“聞聽娘娘中毒昏迷,情況危急,老臣特來探望。如今龍宮正值多事之秋,娘娘乃一宮之主,三殿下亦需娘娘照拂,萬望保重鳳體。”
    赤媛妃艱難地側過頭,看向滄圖,聲音沙啞虛弱,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有勞……丞相掛心。本宮……已經好了很多了……倒是丞相,不去陵魚淵探望太子,來我這偏僻宮苑作甚?”
    滄圖麵色不變,目光卻銳利地在殿內掃過,仿佛在探查什麽:“大殿下之事,自有龍皇陛下的旨意,老臣不敢妄議。隻是方才宮中有報,說四殿下於禁足途中遭遇不明襲擊,下落不明。老臣擔憂,是否有宵小之輩,欲趁陛下龍體欠安、宮中動蕩之際,再興風波?娘娘此處……可曾察覺異常?”
    陰影中,莫寧眼神微凝。滄玨果然沒死透,是被救走了?還是說……蜃晦故意放走的?
    赤媛妃咳嗽幾聲,氣息微弱地道:“丞相說笑了……本宮自身難保,昏沉至今……連殿門都未出過,能察覺什麽異常?四殿下之事……確有耳聞,驚心動魄……但這璃淵深宮,何時少了風波?丞相……還是多操心自家事吧。”
    她這話軟中帶刺,直指滄圖如今最大的痛處——失去滄溟這個明麵上的倚仗。
    滄圖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臉上那層虛偽的關切幾乎難以維持。他盯著赤媛妃看了片刻,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破綻,但最終隻看到一片病弱的蒼白與疲憊。
    “娘娘說的是。”他悻悻然地頷首,語氣冷了幾分,“既如此,娘娘好生休養。但願這宮中的風波,莫要再驚擾了娘娘清淨。老臣告退。”
    他再次環視了一圈殿內,那雙老辣的眼睛掠過莫寧三人藏身的陰影區域,似乎停頓了極微不可查的一瞬,但最終什麽也沒發現,轉身拂袖而去。殿門沉重地合上,隔絕了外界。
    又過了足足十息,確認滄圖真正遠離,阿橙蘿才解除了隱匿蠱術。
    “老狐狸,鼻子真靈。”阿橙蘿哼了一聲。
    “他不是察覺了我們,他隻是懷疑一切,尤其是剛剛經曆過劇變的赤媛妃。”莫寧從陰影中走出,目光再次落到赤媛妃身上,“娘娘,現在可以說了。殘卷,究竟在誰手裏?蜃晦,還是滄玨?”
    赤媛妃閉目喘息了片刻,才緩緩睜開,眼中盡是痛楚與恨意:“滄玨……是他身邊的‘影鱗衛’動的手……但蜃晦……那條毒蛇……他一定知道,甚至就是他主導……滄玨,不過是他擺在明麵的傀儡……如今,怕是連傀儡都要做不成了……”她話語中斷,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影鱗衛,四太子滄玨精心培養的暗殺與潛伏部隊,行事詭秘,猶如陰影中的鱗片,難以捕捉。
    “方向?”莫寧追問,言簡意賅。
    “……西北……滄玨的私苑……‘海析別院’……”赤媛妃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但那裏……必定已是龍潭……”
    “哐——!”
    一聲巨響突然從龍宮西北方向傳來,即便隔著重重宮牆殿宇,依舊能感覺到那股劇烈的能量波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混亂扭曲的蜃氣與一股銳利無匹、撕裂迷霧的鋒芒!
    “打起來了。”瀾藍凝望那個方向,感受著空氣中熟悉的水汽與陌生的軍陣煞氣交織。
    莫寧眼神一厲:“蜃晦,和敖青心。”
    海析別院之外,景象詭異萬分。
    濃稠如奶液的白色霧氣將整片區域籠罩,霧氣之中,樓閣亭台扭曲變形,時而化作擇人而噬的巨獸利齒,時而變為無盡深淵的回廊幻影,無數充滿惡意的低語與嘶嚎直接在人的神魂深處響起。這是蜃龍之力編織出的可怖幻殺之陣。
    然而,在這片混沌迷霧的中心,卻有一道青色的身影穩立如山。
    敖青心依舊穿著那身素雅的文士袍,身形看似單薄,但脊背挺得筆直。她手中並無兵刃,隻是雙手十指如撫琴般在虛空中快速點撥勾劃。每一次動作,都有一道極其凝練、近乎無形的鋒銳氣勁射出,並非強行破除幻陣,而是精準無比地刺入蜃氣流轉的節點,或是點殺那些借助幻陣隱匿身形、試圖偷襲的影鱗衛。
    她的手法,帶著鮮明的軍中破陣風格,簡潔、高效、淩厲,以最小的消耗,行最有效的破壞。幻陣困不住她冷靜到極點的計算之腦,影鱗衛的襲殺在她麵前如同撞上一張無形的、布滿尖刺的網。
    霧氣深處,傳來蜃晦那飄忽不定、帶著戲謔笑意的聲音:“敖軍師果然名不虛傳。二太子麾下第一智囊,竟還有如此身手,失敬失敬。不過,強闖私人別院,阻撓影鱗衛執行公務,軍師這是要代表二太子殿下,公然抗旨,插手四殿下的事務嗎?”他一頂大帽子直接扣下。
    敖青心聲音清冷,不見波瀾:“丞相言重。青心隻是路過,察覺此處有異常能量波動,恐有宵小作亂,危及龍宮安定,特來查看。倒是蜃晦先生,不在三太子身邊侍奉,為何會出現在四太子的別院?這些影鱗衛,又是在執行誰的命令?”
    兩人言語交鋒,暗藏機鋒,手下更是絲毫不停。
    蜃晦隱匿於幻陣核心,雙手結印,蜃氣翻湧得更加劇烈,甚至開始試圖侵蝕敖青心的神智,製造她內心最恐懼的幻象。同時,他暗中催動力量,別院深處,一股詭異的吸力正在不斷抽取著什麽,帶著令人不安的貪婪與滿足感——他仍在吞噬滄玨的血脈本源!
    敖青心眉頭微蹙,感受到心神受到衝擊,但她意誌堅如磐石,低喝一聲,並指如劍,一道凝聚至極點的青芒撕裂迷霧,直刺感應中蜃晦真身所在的方向!同時,她腳下步法變幻,如同沙場名將規避流矢,於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數道從詭異角度射出的淬毒暗器。
    “嗤!”
    青芒過處,一片衣角被斬落,悄然化為蜃氣消散。
    幾乎同時,敖青心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方才為了破開幻象直擊蜃晦,她硬生生承受了一部分精神衝擊。
    幻陣的運轉出現了一刹那的凝滯。
    別院深處,那貪婪的吞噬之力也驟然中斷,傳來一聲極輕極輕、帶著一絲意外和惱怒的咂嘴聲。
    敖青心毫不猶豫,身形疾退,瞬間脫出幻陣範圍,冷眼看著那濃霧再次翻湧閉合,卻沒有再追擊。她的目的已然達到——阻撓蜃晦,製造變數,並確認了滄玨就在其中,且情況極度不妙。硬拚下去,她並無絕對勝算。
    霧氣之中,蜃晦的身影緩緩凝聚,看著敖青心消失的方向,臉上那玩味的笑容變得冰冷而猙獰。他抬手抹去唇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血跡——敖青心那一道指勁,也並非全然無功。
    “礙事的女人……”他低聲自語,目光轉向別院深處,“不過,也夠了……四殿下的這份‘厚禮’,我收下了大半。接下來……”
    他身影緩緩消散於霧氣中。
    這一場智鬥與力鬥的結合,雙方互有損傷,誰也未能竟全功。
    赤鱬宮 偏殿內,莫寧、瀾藍、阿橙蘿都清晰地感知到了西北方向那場短暫而激烈的交鋒及其結果。
    “敖青心沒能得手,但蜃晦也絕不好過。”莫寧瞬間判斷。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玄色鱗甲、氣息沉凝的龍皇近衛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殿門外,聲音洪亮而不容置疑:
    “陛下有旨,宣陰詔司莫寧、瀾藍、阿橙蘿,即刻前往 ‘淵寂殿’ 覲見!”
    三人對視一眼。龍皇終於要直麵他們了。
    淵寂殿內,空曠而冰冷,光線昏暗,唯有高懸的幾顆幽明珠散發著微弱的光芒,照亮禦座之上那道龐大而威嚴的身影。
    老龍皇滄洧靠坐在龍椅之中,似乎比之前蘇醒時更加疲憊,龍威依舊浩瀚,卻難以完全掩蓋那份源自生命本源的虛弱。他那雙深邃的龍目之中,金光黯淡,仿佛蒙著一層難以驅散的陰翳,但他看向莫寧三人的目光,卻帶著一種洞徹一切的沉重壓力。
    “你們,”龍皇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如同悶雷滾過殿宇,“帶來了麻煩,也帶來了……變數。”
    莫寧躬身行禮,不卑不亢:“陰詔司奉命護送龍珠,交割之後,自當離去。然璃淵內部之事,非我等所願插手,亦非我等職責。”
    龍皇的目光掃過三人,在莫寧心髒位置和阿橙蘿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但又未點破。
    “龍珠,”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必須徹底淨化,重歸龍塚。其異動所顯之景……朕,自有計較。”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力量,最終沉聲道:“三日後,於‘歸墟龍眼’,舉行龍珠交割大典。彼時,朕要親眼見證龍珠汙穢盡除,重歸安寧。爾等陰詔司,需確保萬無一失。”
    “三日?”阿橙蘿挑眉,“陛下,您體內的蠱毒雖核心已除,但餘毒未清,三日後強行催動龍力主持大典,恐怕……”
    龍皇猛地一抬手,打斷了阿橙蘿的話,龍目之中金光驟盛,威壓瞬間暴漲,讓三人呼吸都為之一窒:“朕意已決!”
    那威壓來得快,去得也快,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取代。
    他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力氣:“下去……準備。三日後,歸墟龍眼……莫要讓朕……失望。”
    莫寧深深看了龍皇一眼,不再多言,與瀾藍、阿橙蘿一同行禮告退。
    走出淵寂殿,重新感受到龍宮之中那依舊壓抑、卻暗流更甚的空氣。
    三日後,歸墟龍眼。
    龍珠交割。
    所有矛盾,所有陰謀,所有潛伏的殺機,都將在那裏匯聚。
    龍皇的決斷,是最後的審判,還是……另一場風暴的開端?
    阿橙蘿把玩著指尖一縷若有若無的蠱絲,忽然輕聲笑道:“三天呐……毒舌鬼,瀾藍妹妹,你們說,這三天,夠不夠那些藏在陰溝裏的家夥,把我們想找的東西……和不想惹的麻煩,都湊到一塊兒呢?”
    莫寧沒有回答,隻是望向西北方海析別院的方向,又望向更深、更遠的黑暗宮苑,眼底幽冥死氣沉浮,冰冷徹骨。
    懸念已種,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