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聖手仁心藏詭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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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樓的清靜並未持續太久。夕陽尚未完全沉入遠山,將天邊雲霞與山穀染上一片暖金摻雜血色時,一位身著素白鑲金邊袍服的弟子便恭敬地前來相請,言稱“藥王”得知“長生令”碧蘅大家蒞臨,特在聖手堂後殿設下小宴,以為接風。
碧蘅聞言,臉上立刻煥發出一種混合著興奮與虛榮的光彩,仿佛對此期待已久。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就鮮豔的衣裙,甚至難得地掏出個小銅鏡照了照。夕青則微微頷首,神情依舊平靜,看不出喜怒。莫寧黑袍下的身影紋絲未動,如同鑄在窗邊陰影裏的鐵像,直到那弟子目光試探地望過來,他才緩緩轉身,帽簷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毫無血色的薄唇。
“帶路。”兩個字,冰碴般落下。
穿過依舊人頭攢動、彌漫著狂熱期盼氣息的廣場,繞過高大恢宏卻莫名令人感到壓抑的聖手堂正殿,他們被引至一處更為幽靜的偏殿。殿內布置雅致,檀香嫋嫋,與外麵的喧囂恍若隔世。侍立的弟子皆低眉順目,腳步輕盈,動作整齊劃一到近乎刻板。
片刻後,內殿珠簾輕響,一人緩步而出。
來人一身月白常服,僅以一根簡單的木簪束發,麵容看上去竟似青年,肌膚溫潤,眉眼慈和,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的光暈。他嘴角含著一抹悲天憫人般的微笑,目光掃過三人,最終落在碧蘅身上。
“碧蘅大家遠道而來,瘴癘之澤險惡重重,辛苦了。未能遠迎,還望海涵。”他的聲音溫潤醇和,帶著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吐出都仿佛帶有淡淡的藥草清香,令人不自覺便心生好感與信任。
碧蘅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堆起近乎崇拜的笑容:“藥王前輩太客氣了!能得您親自接見,已是晚輩天大的榮幸!前輩仁心聖手,澤被蒼生,名傳四海,晚輩仰慕已久,今日得見真人,方知何為真正的高山景行!”她話語又快又甜,仿佛蘸了蜜糖,將那“藥王”捧得極高。
藥王微微一笑,似是習慣了這般奉承,目光轉向夕青和莫寧:“這兩位是?”
“這位是夕青妹妹,醫術精湛,尤擅外傷急救,性子最是溫柔妥帖。”碧蘅搶先介紹,暗中掐了夕青一下。夕青微微躬身行禮,語氣平和淡然:“見過藥王前輩。”姿態禮貌,卻帶著一種清晰的疏離感。
藥王目光在夕青身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深:“純淨之心,精誠之術,難得。”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莫寧身上。那目光依舊溫和,卻仿佛帶著無形的重量,試圖穿透那層黑袍的遮蔽,看清其下的本質。殿內溫和的光暈似乎無法照亮莫寧周身三尺,那裏自成一片冰冷的陰影。
“這位道友……”藥王語氣略帶詢問。
“歸溟。”莫寧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石摩擦,與他原本的聲音截然不同,這是陰詔司外出執行某些任務時常用的化名之一。
“歸溟道友氣息……甚為獨特。”藥王笑容不變,眼神深處卻似有微光一閃而過,那是一種極細微的探究與審視,“似有舊傷纏身,又似蘊藏著難以言喻的力量。我這杏林會別的不敢說,各類調理元氣、固本培元的丹藥倒是不少,道友若有需要,盡可開口。”
看似關懷備至,實則暗含試探。
莫寧沉默以對,如同未聞。帽簷下的陰影裏,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在這位藥王出現的瞬間,他心髒深處那枚已與他融為一體的龍珠便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並非預警危險,而是一種對某種龐大、純淨卻又隱含矛盾的生機能量的天然感應。同時,他感知到的地下那縷怨毒死寂的氣息,似乎也與眼前這人有著某種極淡、卻無法完全割裂的詭異聯係。
碧蘅見氣氛微僵,連忙打圓場,笑容愈發燦爛:“前輩您別介意,他就是這麽個鋸嘴葫蘆的性子,不愛說話,心思都用在修煉上了。倒是前輩,您看起來比傳聞中還要年輕俊朗,這駐顏之術真是令人驚歎!晚輩不才,平日裏也喜歡鼓搗些養顏丹、煥容散之類的小玩意兒,可惜總是不得其法,今日正好向前輩請教!”
她說著,竟自來熟地湊近幾步,從袖中摸出好幾個小巧玲瓏的玉瓶瓷罐,一股腦兒遞到藥王麵前,獻寶似的介紹起來:“您看這個,‘玉肌凝露’,用了七七四十九種靈花晨露;還有這個,‘朱顏常駐丸’,加了點千年蚌珠粉;最妙的是這瓶‘百靈煥生機’,是我新試製的,能激發肉身活力,讓人精神百倍,就是……嗯,效果可能有點特別,正想請前輩品鑒品鑒,指點一二呢!”
她拿起其中一個不起眼的青色小瓷瓶,拔開塞子,一股異常清新、甚至略帶刺激性的藥香瞬間溢出,壓過了殿內的檀香。她眼神熱切地看著藥王,帶著一種晚輩向前輩獻藝求教的、不容拒絕的期待。
藥王似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微微一怔,隨即失笑,那笑容顯得愈發寬容和煦:“碧蘅大家真是……童心未泯,赤誠可愛。”他目光掃過那些藥瓶,尤其在那個青色小瓶上停頓了一瞬,並未伸手去接,而是溫和道:“煉丹之道,重在君臣佐使,陰陽調和。碧蘅大家這些丹藥,用料倒是新奇……”
話未說完,碧蘅卻仿佛沒聽懂他的推拒之意,手腕極其巧妙自然地一翻,那青色小瓶的瓶口幾乎湊到了藥王鼻端,另一隻手甚至看似無意地輕輕拂了一下藥王的袖擺,帶起一絲微風。
“前輩您就聞聞嘛!就一口!告訴我這氣味衝不衝?藥性烈不烈?”她眨著眼,語氣嬌憨,動作卻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以藥王之能,本可輕易避開。或許是對自身實力的絕對自信,或許是不願在客人麵前失了風度,又或許是碧蘅那看似天真無邪的表情麻痹了他,他竟真的順著吸了一絲那奇異藥香入鼻。
瞬間,藥王那溫潤如玉的麵龐上,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扭曲。他的瞳孔似乎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周身那層溫和的光暈也出現了刹那的波動,仿佛平靜湖麵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但那異樣消失得極快,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隨即輕笑一聲,自然地微微後仰,避開了瓶口。
“嗯……氣味辛竄,藥性怕是極為猛烈霸道,碧蘅大家用在自身時可要萬分謹慎。”他點評道,聲音依舊溫和,卻隱約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僵硬。
“是吧是吧!我就說嘛!”碧蘅像是得到了極大肯定,心滿意足地收回藥瓶,塞好塞子,寶貝似的揣回懷裏,仿佛完全沒注意到藥王那瞬間的異常。她又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起其他丹藥的配方,成功將話題帶偏。
夕青靜靜站在一旁,垂著眼瞼,仿佛在研究地麵磚石的紋路。但莫寧注意到,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顯然,她也察覺到了碧蘅那近乎膽大包天的試探和藥王那一閃而逝的異常。
莫寧心中冷嗤。碧蘅這謊話精,哪裏是求教,分明是找機會讓這深不可測的藥王試她那些效果稀奇古怪、恐怕連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試驗品。那所謂“百靈煥生機”,天知道裏麵摻了什麽詭異東西。而這藥王,竟真的著了道,雖然看似無恙,但那瞬間的反應瞞不過莫寧這種常年遊走於生死邊緣、對任何細微變化都極度敏感的人。
這場接風宴,在碧蘅看似歡快熱情、實則暗藏機鋒的聒噪,藥王始終溫和卻隱約透出一絲心不在焉的應對,夕青徹底的沉默,以及莫寧冰冷的旁觀下,草草結束。
藥王最後贈予三人各一枚精致的玉佩,聲稱佩戴此玉可寧神靜氣,抵禦穀外瘴氣侵蝕,並溫言邀請他們明日務必參加聖手堂前的講道賜福盛會。
離開偏殿,重返那被暮色與濃鬱藥香籠罩的山穀,暖風拂過,卻帶不起絲毫暖意。
碧蘅把玩著那枚藥王所贈的玉佩,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與她之前天真熱情截然不同的笑容,低聲嘟囔:“哦呀,‘百靈煥生機’加‘幻夢蛛’腺粉……效果看來是即時振奮,後續嗜睡?嗯……下次試試加大劑量……”
夕青看了她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將玉佩收入袖中,未置一言。
莫寧指尖摩挲著那枚觸手溫潤的玉佩,感知力深入其中。玉佩內部,除了溫和的寧神陣法,還隱藏著一縷極其微弱、幾乎與陣法本身融為一體的標記性能量,如同一個無聲的監視之眼。
他五指悄然合攏,冰冷死氣如蛛網般瞬間浸入玉佩,將那縷標記能量無聲無息地吞噬湮滅,隻剩下一個空殼陣法依舊運轉。
夜色漸濃,山穀各處亮起燈火,宛如繁星落地,將那片恢宏的聖手堂映照得愈發璀璨神聖,宛如仙宮。
莫寧抬眸,望向那光芒最盛處,帽簷下的眼神,比最深沉的夜色還要寒冷。
光輝偉岸的聖手,狂熱虔誠的信徒,隱匿地底的死寂,還有身邊各懷鬼胎的同僚……這濟世杏林會,果然是一場精心布置的、彌漫著藥香與腐臭的詭異盛宴。
而他,已然嗅到了血腥前奏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