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惑心玉佩詭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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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山穀已被一種躁動的期盼所籠罩。無數人影從四麵八方湧向聖手堂前的廣場,如同溪流匯入沸騰的海洋。空氣中濃鬱的藥香似乎也變得更加粘稠,吸入肺腑,竟隱隱帶來一種微醺般的眩暈感。
碧蘅一反常態地早早砸響了莫寧和夕青的房門,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亢奮的笑容,手裏晃著那枚藥王所贈的玉佩:“快走快走!去晚了可就占不到好位置聆聽藥王前輩聖訓了!這等機緣,千年難遇!”
夕青蹙眉,看著她手中那枚流轉著淡淡微光的玉佩,眼神裏有警惕:“碧蘅姐姐,這玉佩……”
“哎呀,知道知道!”碧蘅不耐煩地打斷,卻飛快地眨了眨眼,手指在玉佩背麵極其隱蔽地一抹,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粉末狀東西被她蹭掉,“藥王前輩所賜,寧神靜氣,好東西!戴著總沒壞處!”她一邊說著,一邊強硬地將另外兩枚玉佩塞進莫寧和夕青手裏,同時指尖劃過夕青的手腕,留下一個極其細微的冰涼觸點——那是一顆微縮的清心丹符。
莫寧麵無表情地接過玉佩,指尖死氣微吐,早已將內部那點監視標記湮滅得幹幹淨淨,此刻這玉佩對他而言,與一塊普通石頭無異。他看了一眼碧蘅那過分燦爛、眼底卻毫無笑意的笑容,又瞥見夕青悄然將那顆丹符握入掌心,心中了然。這兩個女人,早有防備。
他被碧蘅半推半拉著,匯入洶湧的人潮。廣場上已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近乎朝聖般的狂熱,緊緊攥著胸前的玉佩,仿佛那是通往極樂世界的憑證。喧囂聲、祈禱聲、對藥王的讚頌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聲浪。
聖手堂高大的殿門緩緩開啟,霞光萬道(似是某種陣法效果)中,藥王那月白的身影再次出現,立於高台之上,沐浴在晨光與無數狂熱的目光中,慈和微笑,寶相莊嚴。
他並未立刻開口,隻是目光緩緩掃過下方人群,溫和而具有穿透力。隨著他目光所及,人群奇跡般地安靜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玉佩散發的、越來越明顯的微弱光芒。
藥王開始講道。聲音溫潤醇和,通過某種擴音陣法傳遍廣場每一個角落,講述著醫道仁心、煉丹之理、長生之望。話語中正平和,引經據典,聽起來確是至理。
然而,莫寧敏銳地察覺到,隨著藥王的聲音持續,那枚被眾人緊握的玉佩,開始散發出一股極其詭異的氣息。那並非純粹的生機,也非昨日感知到的地底死寂,而是一種……糅合了虔誠信仰、無條件服從、以及某種被精心引導放大的欲望的混合能量場!這能量場與藥王的聲音、與他周身那層光輝產生共鳴,如同一個無形的巨大熔爐,悄然煆燒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神。
他側目看去,隻見周圍的人群眼神開始變得迷離,臉上泛起潮紅,呼吸愈發急促,緊緊握著玉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們貪婪地吸收著藥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仿佛直接烙印進靈魂深處,化作不容置疑的真理。狂熱的崇拜在他們眼中燃燒,幾乎要溢出來。
“藥王仁心!”
“聖手慈悲!”
“賜我長生!”
“願永世追隨!”
零星的呼喊開始響起,繼而連成一片,化作震耳欲聾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人們揮舞著手臂,淚流滿麵,狀若癲狂。那玉佩散發的光暈籠罩著他們,如同一個個被操控的提線木偶。
莫寧感到手中的玉佩也開始微微發燙,一股冰冷滑膩、試圖鑽入識海的力量探出,但立刻被他體內磅礴凝練的死氣阻隔、消融,如同水滴落入燒紅的鐵板,嗤的一聲化為烏有。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高台上的藥王,那人依舊在微笑講道,眼神悲憫,仿佛眼前這集體性的癲狂與他毫無關係,又或者,正是他期望看到的“盛景”。
他餘光掃向身旁。碧蘅不知何時已將那玉佩揣進了懷裏某個內袋,臉上依舊保持著誇張的崇拜表情,跟著人群揮舞手臂,嘴裏念念有詞,似乎完全沉浸其中。但莫寧看到她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指尖正以極其微小的幅度彈動著,一絲絲無色無味、能擾亂能量感應的藥粉悄然彌漫在她周身尺許,巧妙地扭曲、偏折著那詭異能量場的侵蝕。她在演戲,演得投入無比。
另一側的夕青,則靜靜站立著,雙眸微閉,長而密的睫毛垂下,看不出神情。她握著玉佩的手自然垂落,寬大的袖口遮掩下,那顆碧蘅給的清心丹符正散發出極其微涼的氣息,在她周身形成一層薄而堅韌的無形屏障,將玉佩的蠱惑之力牢牢隔絕在外。她如同一株靜立水中的青蓮,任外界波濤洶湧,我自巋然不動。
時間在狂熱的誦念和藥王永不疲倦般的講道中流逝。終於,到了所謂的“賜福”環節。藥王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團柔和卻耀眼的白光,如同小太陽般。
“慈悲普照,祛病消災。”他溫聲說道,將那光團輕輕推向人群。
光團在空中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如同溫暖的雨絲,灑落而下。人群徹底瘋狂了,爭先恐後地伸著手,跳躍著,試圖接住哪怕一星半點光雨。光點落在身上,融入體內,帶來一陣短暫的暖意和更強的精神亢奮,仿佛真的被賜予了無上福祉。
莫寧冷眼看去,那些光雨本質是高度凝練的生機靈氣,確實能暫時提振精神,緩解一些小病小痛,但對於真正的沉屙痼疾或修煉瓶頸,無異於杯水車薪。但這曇花一現的“神跡”,足以讓這些被蠱惑的信徒更加死心塌地。
盛會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終於在眾人依依不舍、如癡如醉的目光中結束。藥王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後,那籠罩全場的詭異能量場才緩緩減弱、消散。人們漸漸從狂熱中清醒,臉上帶著滿足的疲憊和更深的虔誠,相互交流著方才的“神恩”,緩緩散去。
莫寧三人隨著人流離開廣場。一路上,立刻有數名白衣弟子上前,笑容可掬,態度熱情得過分。
“碧蘅大家,夕青大家,歸溟道友,盛會感受如何?藥王大人講道是否精深玄妙?”
“三位住處可還舒適?若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我等定當竭力滿足。”
“穀內還有一些風景絕佳之處,不如由我等引領三位遊覽一番?”
“晚些時候還有丹藥品鑒會,碧蘅大家定會感興趣……”
他們前後簇擁,噓寒問暖,幾乎寸步不離。那熱情背後,是毫不掩飾的監視。目光時刻留意著三人的表情,尤其是對藥王的態度,生怕漏過一絲一毫的不敬或懷疑。他們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確保這三位“貴客”必須沉浸在這崇拜的氛圍裏,必須對藥王感恩戴德。
碧蘅依舊扮演著她的狂熱崇拜者角色,與那些弟子談笑風生,對藥王的“偉力”讚不絕口,甚至主動提出要去丹藥品鑒會看看有沒有機會向藥王當麵請教。
夕青則維持著禮貌的沉默,對於過多的熱情詢問,隻是微微頷首或搖頭,惜字如金。
莫寧周身散發的生人勿近的寒氣愈發濃重,那些弟子雖笑著,卻無人敢真正靠近他三尺之內,隻遠遠跟著,目光閃爍。
回到竹林靜舍,那些弟子甚至“貼心”地守在了小院之外,美其名曰“隨時聽候差遣”。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視線。
碧蘅臉上誇張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厭惡與興奮的複雜神情,她飛快地從懷裏掏出那枚玉佩,扔在桌上,仿佛那是什麽髒東西。
“惑心草、迷神香、再加上願力萃取……哼,好一個‘寧神靜氣’!”她嗤笑一聲,指尖彈出一縷藥粉,落在玉佩上,那玉佩竟微微震顫起來,發出極細微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鳴。
夕青也取出玉佩,放在桌上,眉頭緊鎖:“不止。還有微量的‘同塵散’,能潛移默化讓人放鬆警惕,易於接受暗示。大規模使用,代價不小,所圖必然極大。”
“狂熱崇拜的眾生願力,可是某些邪門玩意的大補之物呢。”碧蘅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眼神瞟向地下。
莫寧站在窗邊,陰影將他身形吞沒。他望著窗外那些看似恭敬守候的白衣弟子,他們的笑容標準而僵硬,眼神深處是一片空洞的忠誠。
“監視。”他吐出兩個字,冰冷徹骨。
不是保護,是看守。看守著他們這三個可能未被完全“同化”的異類,生怕他們脫離掌控,生怕他們窺見這桃源盛景之下,那猙獰腐爛的真實。
藥王的慈悲,聖手的光輝,不過是精心編織的羅網,網羅著靈魂與信仰。
而這羅網,正悄然向著他們收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