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毒經詭諡裂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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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深處,死寂如墓,唯有三人粗重不均的喘息與血滴落地的微響,證明著生命的殘存。空氣裏彌漫著陳腐的塵土、濃鬱的血腥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來自地底“藥母”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腐爛氣息,混雜成一種足以侵蝕心智的毒霧。牆壁上斑駁的汙漬在微弱的光線下扭曲,仿佛某種不可名狀的壁畫,記錄著此地的罪惡與絕望。
    莫寧靠牆跌坐,雙目緊閉,臉上不見一絲活氣,是一種近乎屍體的青白。他周身繚繞著稀薄如煙的黑氣,那是歸冥死氣正在艱難地對抗著體內的崩潰——左臂經脈被蝕脈蠱與多種劇毒啃噬得千瘡百孔,漆黑如炭,每一次細微的脈搏跳動都帶來刮骨剃髓般的劇痛;髒腑被強行燃燒死氣的反噬震得移位出血;更深處,本源如同幹涸的河床,布滿裂痕。他的恢複,與其說是療傷,不如說是一場與死亡本身爭奪控製權的冰冷角力,痛苦而絕望。
    碧蘅的情況稍好,卻也堪憂。她右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黑紫色,那是某種混合毒咒的侵蝕。她咬著牙,用牙齒配合左手,將最後一點墨綠色的藥膏死死按在傷口上,藥力與毒力碰撞,帶來一陣劇烈的灼痛與冰寒交織的戰栗,讓她額角瞬間布滿冷汗,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她幾乎耗盡了隨身攜帶的所有丹藥毒劑,此刻的療傷,近乎原始。
    夕青跪坐在莫寧身側,雙手泛著的青芒已黯淡如風中殘燭,卻仍固執地覆在他心口。她的魂力早已透支,舊傷未愈,此刻輸送的每一絲微弱生機,都是從自己搖搖欲墜的本源中強行榨取。她的臉龐透明得如同初雪,嘴唇不見血色,身體微微顫抖,全靠意誌支撐。她是醫者,見不得同伴在眼前消亡,即便代價是自己一同墜入深淵。
    這口短暫的喘息之機,代價高昂,且隨時可能終結。通道遠處,那令人心悸的蠕動與吞噬之聲並未遠去,如同懸頂之斧,提醒著他們仍身處煉獄核心。
    戲詔官那非男非女、充滿戲謔與詭異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依舊纏繞在三人的神識深處,揮之不去。
    《太素毒經》下半部…
    碧蘅猛地撕下另一條衣襟,用左手和牙齒配合,將臂膀上的傷口死死勒緊,暫時止住毒血蔓延。她忽然抬起頭,眼中閃過極度的困惑與銳利的懷疑,聲音因痛苦和某種不安而發顫:“…不對!這說不通!”
    夕青勉力抬起汗濕蒼白的臉,看向她。
    連莫寧那仿佛凝固的眼睫,也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碧蘅深吸一口氣,強忍眩暈,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極其小心地從貼身內袋最深處,取出一個僅有巴掌大小、用數層油布緊密包裹的物事。她的動作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敬畏,慢慢解開纏繞的細繩,一層層揭開那已被歲月和體液浸染得發黑發硬的油布。
    最終,露出裏麵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冊子紙張泛黃脆硬,仿佛一觸即碎,邊緣磨損嚴重,顯然曆經無數歲月的摩挲。封麵是某種深褐色的未知皮革,質地詭異,觸手微涼,上用古老的血色篆文書寫著四個已有些模糊、卻依舊透著一股邪異鋒芒的字——
    《太素毒經》。
    “上半部…”碧蘅的聲音幹澀,帶著一種混雜了敬畏、癡迷與此刻巨大困惑的複雜情緒,“就在這裏。我與夕青…耗費無數心血,早已將其倒背如流,爛熟於胸。”
    她抬起眼,目光掃過莫寧和夕青,語氣變得無比肯定,甚至帶著一絲驚悸:“其中所載,雖是奪天地造化、詭譎精深的無上毒理岐黃,涉及萬物生克,陰陽逆變,甚至觸摸到了一絲生命創造的禁忌邊緣…但,絕對!絕對沒有半分涉及‘地脈’、‘肉芝’、‘汲眾生魂’這等…這等完全超脫物性、近乎邪神巫咒的記載!”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因為激動而牽動傷口,讓她一陣咳嗽,緩了口氣才繼續,語速加快:“上半部所言,縱是見血封喉的劇毒,逆轉生死的奇藥,其根基仍未脫離‘物性’二字,需遵循天地法則。而戲詔官所言的下半部內容…操控地脈?融合生靈?製造並控製‘藥母’那般恐怖存在?這根本不是毒經!這是…這是褻瀆萬物法則的邪法妖言!與上半部的理念根基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
    通道內的空氣瞬間凝固,比之前更加冰冷壓抑。
    戲詔官在說謊?用一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下半部來戲耍他們,將他們引向更絕望的深淵?
    亦或是…這《太素毒經》本身,就隱藏著遠超他們想象極限的、足以顛覆認知的可怖秘密?上半部,僅僅是冰山浮出水麵的那一角?而深藏於下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莫寧緩緩睜開眼,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漆黑與幾乎凝成實質的疲憊,但那瞳孔深處,卻依舊冷靜得駭人,仿佛一台精密機械,仍在無情地分析著所有信息。他的視線落在那本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古舊毒經上半部上,沉默了片刻,聲音沙啞得如同粗糙的砂紙相互摩擦:“他…從不說無意義的謊。”
    這句話,像一塊冰,砸在碧蘅和夕青的心頭,讓她們同時一凜。是的,戲詔官樂見痛苦,沉醉於混亂,但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背後必然纏繞著更深的目的。直接欺騙,反而無趣。
    “他要我們去找…那便去找。”莫寧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下刀片,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無論那下半部記載的是什麽…是妖言還是邪法…是眼下唯一指向‘藥母’、可能蘊含其弱點的線索。真假…找到便知。”
    沒有選擇。戲詔官將餌拋下,無論下麵掛著的是生路,還是更致命的鉤刺,他們都必須咬上去。停滯即是死亡。
    “但…去哪裏找?”夕青的聲音帶著虛弱的憂懼,“藥王穀已成絕地,外界茫茫人海,一本失傳已久的邪書…”
    “藥王穀。”莫寧打斷她,目光投向通道更深處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語氣斬釘截鐵,“最危險處…或許最近。‘藥母’於此誕生,此等邪物,藥王穀豈會毫無淵源?縱無全本,必有線索…甚至…殘篇。”
    這個推斷大膽而瘋狂,近乎直覺。但置身於此等萬劫不複之絕境,任何一絲微弱到近乎虛幻的可能,都必須被視為救命稻草,死死抓住。
    決議既定,剩下的便是掙紮求存,換取執行這最後計劃的一絲資本。三人不再言語,壓下心中翻騰的驚疑與恐懼,竭盡所能地恢複著一點點可憐的力量。
    碧蘅顫抖著左手,掏出一個空空如也的玉瓶,倒扣過來,才勉強抖出最後幾粒勉強能溫養經脈、壓製毒性的殘次丹藥。她將兩粒塞入莫寧口中,兩粒遞給夕青,自己隻嚼碎了些苦澀至極、藥效微弱的幹枯草藥根莖,混合著唾液艱難咽下。丹藥入腹,化作細微暖流,勉強護住心脈,延緩著毒素的侵蝕速度。
    夕青收回幾乎耗盡的手,閉目凝神,壓榨著識海中最後一絲殘存的魂力,如同海綿擠水,微弱地淨化著三人周圍那汙穢毒瘴,營造出一小片勉強可以呼吸的區域。她的臉色在施為過程中愈發透明。
    莫寧則徹底放開了對體內那狂暴死氣的壓製,甚至主動引導它們流轉於近乎報廢的經脈之中。這個過程無異於用燒紅的烙鐵熨燙撕裂的傷口,用萬載玄冰填充破損的髒腑。極致的痛苦讓他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脖頸上青筋虯結,冷汗如瀑,瞬間浸透早已破爛的黑衣,在地麵匯成一小灘深色的水漬。但他硬是以一種非人的意誌力承受著,利用死氣那霸道冰冷的特性,強行黏合斷裂的經脈,鎮壓躁動的異種毒素與蠱咒。半個時辰後,他猛地睜開眼,一口淤黑粘稠、散發著惡臭的汙血噴湧而出,落在地上竟嗤嗤作響,將石地腐蝕出一個個細小的坑窪。
    他的氣息依舊微弱不堪,但眼底的渙散已重新凝聚起一絲銳利如刀鋒的光芒。
    他掙紮著,用尚算完好的右臂支撐,一點點挪動身體,靠著牆壁緩緩站起。左臂依舊軟垂,但纏繞其上的死氣似乎凝實了些許,不再像之前那樣逸散。
    “走。”他再次說道,語氣冰冷而堅決,不容置疑。
    碧蘅和夕青也強忍著遍布全身的劇痛與虛弱,相互攙扶著站起。三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狼狽不堪、血跡斑斑的臉上,看到那不曾熄滅的、近乎固執的決絕。他們整理好所剩無幾的物品——尤其是那本至關重要的《太素毒經》上半部和那些用命換來的證據,沿著陰暗潮濕、仿佛沒有盡頭的甬道,向著疑似藥王穀更核心的藏書閣、秘藏室或任何可能存放禁忌知識的地方,潛行而去。
    每一步,都踏在痛苦與絕望的邊緣。腳步聲在死寂的通道中回響,輕得如同鬼魅,卻沉重得如同喪鍾。
    與此同時,藥王穀核心之地,已非人間景象,徹底淪為血肉地獄。
    “藥母”的暴走吞噬了無數弟子與戰傀,但那猩紅狂舞的肉藤並未因此滿足,反而愈發狂躁暴戾,它們如同擁有集體意識的恐怖活物,開始無差別地衝擊著穀內尚存的一切建築與結界。轟鳴巨響不絕於耳,巨大的殿宇梁柱斷裂,雕梁畫棟傾塌崩碎,精心布置的陣法閃爍幾下便哀鳴著破裂。幸存的人們哭喊著,尖叫著,如無頭蒼蠅般奔逃,卻往往下一秒就被破地而出的肉藤卷住拖入深淵,或被飛濺的碎石斷木砸成肉泥。整個山穀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霧與絕望。
    在一片尚算完好、有微弱光華籠罩的偏殿內,殘存的藥王穀高層聚集於此,人人帶傷,袍袖破爛,臉上寫滿了驚恐、倉皇與不敢置信。他們習慣了掌控他人生死,何曾想過自己也會淪為被肆意屠戮的牲口?
    首座之上,坐著的並非之前露麵主持事務的大長老,而是一個身披厚重墨綠長袍、麵容完全隱藏在兜帽深邃陰影中的人——藥王。他周身氣息陰冷沉寂,與殿外那狂暴喧囂、吞噬一切的“藥母”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窒息的對比。仿佛外界的毀滅,與他無關。
    “穀主!‘藥母’徹底失控了!核心實驗區盡毀,所有心血付諸東流!那三個陰詔司的鬣狗不知所蹤,必已攜那些證據潛逃!我們…我們完了!”一名斷臂長老聲音淒厲顫抖,充滿了末日降臨的絕望。
    “潛逃?”藥王的聲音低沉沙啞,從兜帽下緩緩傳出,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卻讓在場所有人心頭一寒,“他們能逃到哪裏去?”
    他緩緩站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如同遠古魔神降臨般的猩紅毀滅景象,兜帽微微轉動,似乎是在欣賞。
    “他們以為揭開了黑暗?可笑。”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扭曲的、近乎愉悅的弧度,“他們隻是…無意中提前敲響了舊的喪鍾,並為新時代的降臨…獻上了豐厚的祭品。”
    他猛地轉身,麵向殿內惶恐不安的眾人,兜帽下的陰影仿佛有無形的目光掃過,讓所有人噤若寒蟬。
    “既然藏不住了,那便不必再藏!既然舊世界容不下吾等的偉業,那便重塑一個新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狂熱的、不容置疑的殘酷決斷,“讓這蒙昧世間,提前見證我藥王穀真正的‘慈悲’與‘恩澤’!”
    命令如凜冬中最刺骨的寒風,瞬間透過特殊法器,席卷整個殘存的藥王穀體係。
    “傳吾絕令!”
    “一:開啟所有秘藏‘瘟匣’!將‘慈航淨世散’盡數遍灑四方!我要這千裏山河,沃野城池,皆沐我穀‘神恩’!”——那所謂的“慈航淨世散”,正是他們人為製造、用以篩選“材料”的可怕瘟疫之毒!此刻,不再是篩選,而是無差別的滅絕與清洗!
    “二:啟動所有預設‘蘊靈陣眼’!逆轉地脈,汲魂奪魄!既然‘藥母’饑渴難耐,那便以這芸芸眾生之魂靈,喂飽它,成就它!”——那些隱藏在各地,原本用於實驗和維持結界的陣法,其真正麵目乃是早已布下的大規模竊魂之陣,此刻全麵啟動,要將無數生靈轉化為最純粹的能量資糧!
    “三:昭告天下,我藥王穀憐世人疾苦,研得‘長生仙露’,可解百病,延壽百年!凡信我者,皆可來求!”——以解藥為名,行擴散瘟疫之實!並以“長生”為誘餌,蠱惑貪婪與絕望之人,將更多、更鮮活的生靈主動引入這煉獄,成為“藥母”與他們野心的最終食糧!
    瘋狂!徹頭徹尾的、不惜拉整個世界陪葬的瘋狂!
    藥王穀這尊潛伏已久的龐然巨物,在被打斷脊梁、撕開偽裝的最後時刻,非但沒有收斂覆滅,反而選擇了最極端、最酷烈的方式,要將整個世間拖入深淵,為他們那褻瀆生命的“偉業”殉葬!
    命令既下,殘存的藥王穀力量如同被注入瘋狂意誌的工蟻,開始執行這滅世的指令。隱藏在山穀各處的隱秘機關悄然開啟,無色無味、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毒霧隨著地脈湧動與人為引導,開始向外彌漫;大地之上,無數隱秘的陣紋逐一亮起幽暗的光芒,如同活物般呼吸,貪婪地汲取著範圍內一切生靈的魂靈與生機;同時,無數訓練有素的信鴿、迅鷹帶著精心編織的蠱惑消息,飛向四麵八方…
    毀滅的漣漪,不再局限於藥王穀一隅,正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可怕速度,向著外麵尚且懵然無知的繁華人間蔓延而去。
    而此刻,莫寧三人剛循著一條更為隱秘、布滿黏滑苔蘚的向下甬道,避開了數波四處肆虐的肉藤與零星搜查者,終於找到了一處疑似廢棄檔案室或秘庫的入口。殿門由某種沉重的黑鐵混合石材鑄就,厚重無比,表麵布滿厚厚的灰塵與蛛網,門上刻著的符文早已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卻依舊隱隱透著一股不祥的禁錮感。
    他們並不知道,就在他們於死亡邊緣掙紮求存、尋找那一線渺茫生機之時,外界的天地,正因他們揭開的黑暗,而加速滑向無可挽回的深淵。他們的時間,更少了。
    莫寧伸出完好的右手,五指蒼白,按在冰冷刺骨、鏽跡斑斑的門上。一縷精純卻量少的漆黑死氣自指尖透出,如蛇般鑽入鎖孔或是門縫,探尋著內部的機括。
    石門內部發出“哢噠”一聲輕響,隨即劇烈一震,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灰雪。
    門,緩緩開啟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鬱、陳腐中夾雜著奇異藥香與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古卷和幹枯血液混合的氣息,從門內深沉的黑暗中撲麵而來,帶著曆史的沉重與秘密的腥甜。
    門內,會是他們尋找的答案?通往《太素毒經》下半部的線索?還是…另一重更深、更黑暗的絕望囚籠?
    莫寧沒有絲毫猶豫,側身,率先踏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碧蘅和夕青緊隨其後,身影迅速被那濃重的陰影吞沒。
    厚重的大門在他們身後,發出一聲沉悶的**,緩緩合攏,仿佛從未開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