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殘煙散盡孽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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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點殘存的毒瘴,在初升旭日那慘白得毫無暖意的光線逼迫下,如同潰爛傷口上黏連的腐肉,極不情願地、絲絲縷縷地剝離、消散,露出其下徹底死去的肌理。藥王穀,這個曾經鍾靈毓秀、藥香漫溢千年、被無數凡人修士視為聖地淨土、祈求生機之所的世外桃源,此刻徹底淪為一幅潑滿了焦黑、暗紅與慘綠的巨大屍骸畫卷,猙獰地鋪陳在天地之間。
    目光所及,皆是毀滅。曾經雕梁畫棟、縈繞丹氣的殿宇樓閣,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以各種絕望而扭曲的姿態指向灰霾的天空,像是大地經曆了一場極致痛苦後的痙攣,留下的唯有醜陋而冰冷的疤痕。焦黑的土地上千溝萬壑,被狂暴的能量與腐蝕性的毒液犁過,再也尋不到半分柔軟與生機。隻有風,那嗚咽著、永不知疲倦的風,掠過這片死地,卷起細膩卻致命的灰燼,揚起的塵埃中混合著血肉碳化的腥臭、靈植腐爛的酸敗、以及無數丹藥異變後的詭異甜香,一種複合型的、足以讓任何生靈喉頭翻湧、靈魂戰栗的刺鼻氣味,固執地彌漫著,訴說著那場驚世浩劫的慘烈與瘋狂。
    三道身影,佇立在穀口那道早已崩碎、隻剩幾塊嶙峋巨石勉強標示位置的巨大石門遺跡前,如同釘在這幅地獄畫卷邊緣的三枚墨釘,最後一次回望這片吞噬了無數希望與生命的深淵。
    碧蘅輕輕抬起手,指尖看似無意識地拂過腰間新掛上的幾個用暗色異獸皮縫製的儲物錦囊。那裏麵,分門別類、小心翼翼地被禁製封印著的,是她於此地廢墟與屍骸中“精心”采集的“稀有樣本”——沾染了變異藥毒、呈現出詭異金屬光澤或蠕動菌斑的土壤;從某些異化傷員身上脫落下來的、堅硬如鐵或柔軟如膿的角質鱗片皮屑;幾小瓶從尚未完全消散的“藥母”殘液窪地中,耗費心神才提取出來的、混沌不堪卻蘊含著驚人活性能量的粘稠物質;甚至還有幾縷被她以秘法截留保存的、蘊含著極致痛苦與怨念的殘魂氣息。
    她的臉色依舊帶著失血過多的蒼白,嘴唇也有些幹裂,但那一雙深邃的美眸中,卻跳動著難以抑製的、近乎狂熱的興奮與探究光芒。那場席卷一切、葬送億萬生命的災難,於她而言,竟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豐盛無比的饕餮盛宴,慷慨地提供了無數她平日絕無可能獲取的、危險而迷人、違背常倫卻直指本源奧秘的“研究素材”。戲詔官隨手賜下的那幾卷深奧詭譎的毒經秘籍中,數個大膽而危險的猜想,正需要此類極端環境下產生的異變物質來驗證。
    “真是……暴殄天物啊。”她輕聲喟歎,語氣裏充滿了近乎真誠的惋惜,仿佛一位鑒寶大師看到一件絕世瓷器被無知莽夫打碎,“若能再有些時日,讓我深入那‘藥母’最終溶解的核心地帶,或許就能更完整地解析其融魂蝕骨、轉化萬靈的終極機理。還有那魔族篡改毒經後,其邪力烙印在環境中產生的微妙能量印記波動……這些才是無價之寶。”她完全無視了腳下這片土地裏埋葬的無數焦黑屍骨、那些無聲呐喊的亡魂,她的思緒早已超越了簡單的生死評判,飛向了如何利用這些新收獲的“寶藏”,去撬動那些更為幽深、更為禁忌的醫毒之道大門。她的謊言在此刻甚至無需說出口,那完全沉浸於學術探究的貪婪而漠視生命代價的姿態本身,便是最大的虛妄。
    身旁,夕青的魂體淡得幾乎要與那慘白的晨光融為一體,仿佛一陣稍大些的風就能將她徹底吹散。她的目光沒有聚焦在任何具體的殘骸上,而是緩緩地、沉重地掃過整個視野所及的滿目瘡痍,那清澈如泉的眼底,沉澱著深重得化不開的悲慟、茫然,以及一種源自醫者本心的、巨大的無力感。她看到的,與碧蘅截然不同——那些扭曲的焦炭曾是一個個有著喜怒哀樂、期盼與恐懼的生靈;那些凝固飛濺的暗紅曾是滾燙的、流淌著希望的血液;那些破碎的瓦礫下,曾有過藥童稚嫩的歡笑、丹師專注的凝視、患者康複的喜悅。
    她下意識地伸出一隻近乎透明的手,虛虛地按在依舊散發著微溫的焦土之上,指尖魂力微漾,試圖感知是否還有一絲微弱到極致的生機火花,在這片死亡的絕對統治下僥幸殘存。然而,回應她的,隻有一片虛無的死寂,一種被徹底抽幹了所有生命訊息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冰冷。
    “阻止……必須找到方法……”她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絲線,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不僅僅是治療表麵的傷痕……甚至不僅僅是淨化一片土地。”她的思考,早已超越了此次事件的善後,飛向了更宏大也更艱難的命題。她思考的是如何建立某種有效的預警體係,能在邪惡初露端倪時便發出警報;是如何構築一道心靈與倫理上的屏障,讓醫者乃至所有追求力量者,心中有所敬畏,知所進退;是如何將此次血與火的教訓,轉化為普世的、強有力的醫道戒律與規則。“貪婪……與不受約束的力量……需要枷鎖。醫者……心中當有不可逾越之線,這條線……需要被守護。”她的反思沉重而務實,每一個字都源於眼前煉獄般的慘狀和內心純粹至誠的悲憫。盡管這想法在浩瀚無邊的世道惡念與魔族陰影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如同螢火欲照亮深淵,但這卻是她從這片廢墟中,唯一能抓取的、支撐自己存在意義的東西。
    莫寧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背影挺拔如孤峭寒峰,卻由內而外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冰冷。他那條纏著厚厚繃帶的左臂無力地垂在身側,隱隱滲出的濃稠黑血早已將繃帶浸透,染出更深沉更不祥的暗斑,散發出極淡卻令人心悸的幽冥死氣。他的目光沒有絲毫流連,如同最冷靜的屠夫審視過待處理的肉塊後,隻剩下純粹的漠然。他隻是冰冷地、快速地掃過眼前的廢墟,評估著是否還有隱藏的、需要被徹底碾碎的危險殘留,結論是否定的之後,便再無興趣。
    無論是碧蘅對那些“材料”近乎癡迷的貪婪,還是夕青那些關於“預防”與“戒律”的沉重思考,在他聽來,都像是從另一個遙遠而嘈雜的世界傳來的無用雜音,顯得無比冗雜、天真且……毫無意義。他經曆的背叛與殺戮太多,早已看透了溫情麵具下的醜惡與規則枷鎖的脆弱。
    “走了。”他最終隻吐出兩個冰冷堅硬、不容置疑的字眼,率先豁然轉身,黑袍下擺拂過焦土,揚起一小片灰燼,沒有絲毫留戀地踏上來時那條已被荒草和落石部分掩埋的、荒蕪死寂的小徑。他的步伐因為沉重的傷勢和內耗而略顯滯澀僵硬,但每一步都踏得極其穩定,目標明確——離開,複命,然後或許投入下一場殺戮。
    他不想在此地多停留哪怕一瞬。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物質的惡臭,更深的是那無數絕望、痛苦、恐懼、貪婪、偽善……種種負麵情緒與殘念即使經過他以巨大代價進行的強行淨化,依舊頑固地殘留著,形成一種無形卻粘稠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場,無孔不入地試圖侵蝕他的神識。這一切都在反複地、冰冷地印證他內心深處那個早已根深蒂固的確信:人性本惡,救贖徒勞。每一次所謂的“撥亂反正”、“揭露真相”,不過像是撕開了一層勉強結痂的瘡疤,露出的永遠是底下更加糜爛、更加惡臭的真相。藥王的瘋狂、魔族的陰險算計、幽寂那帶著微笑的天價賬單、幸存者們劫後餘生中夾雜的恐懼、算計甚至是對他們三人的怨懟……無一不在磨損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對這個世界殘存的、微乎其微的信任何期望。
    他隻想盡快返回陰詔司那冰冷、黑暗、卻規則明確的巢穴。複命,交付這令人厭煩的任務,然後或許將自己投入到更深沉、更直接、更無需思考對錯的黑暗與殺戮之中去。或許隻有在那裏,在絕對力量的碾壓與冰冷規則的框架下,才能暫時麻痹感官,忘卻這永無止境的、令人作嘔的世間醜惡循環。他的反思,早已在無數次的生死邊緣、背叛利用中凝固成了萬年不化的堅冰,深埋心底,無需再言,亦無人可訴。
    碧蘅被莫寧那突然而決絕的行動和冰冷的語氣打斷思緒,秀眉幾不可查地微微一蹙,流露出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很快,那職業性的、無懈可擊的、帶著微妙距離感的完美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臉上,掩蓋了所有真實情緒。
    “也是,此地汙穢之氣深重,久留確實於修行無益。”她輕巧地應和道,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柔潤,“正好回去可以好生‘整理’、‘歸納’一番此次所得,許多靈感亟待驗證呢。”她步履輕盈地跟上,甚至因為心中滿載“收獲”,那步伐間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輕快,仿佛不是即將離開一片埋葬了無數生命的巨大墳場,而僅僅是結束了一次收獲頗豐的野外采藥行程。
    夕青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死地,眼中悲憫更深。她沉默地飄然跟上,虛淡的魂影在晨光中仿佛隨時會破碎。她的思考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與碧蘅的“輕快”和莫寧的“冰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人同行,卻仿佛隔著無形的壁壘,走向各自截然不同的方向。
    身後,藥王穀的殘煙終於散盡,隻留下巨大的、黑色的空白,深深烙印在大地之上,也烙印在每一個知曉此事的人心中。那不僅僅是廢墟,更是一筆沉重的、需要整個世間共同償還的孽債。陽光普照,卻無法溫暖這片土地分毫,反而襯得那焦黑愈發刺眼,那死寂愈發令人心寒。
    而前路,依舊漫漫,更多的陰影,正在未知的前方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