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獄將啟風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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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詔司總壇深處,萬籟俱寂,唯有精純陰氣如無形潮汐,在冰冷的廊橋殿宇間緩緩流淌。莫寧自那間為他療傷的淨室中緩步走出,周身氣息已截然不同。
    月餘的閉關靜養,輔以陰詔司庫藏中調取的珍貴資源,他此前在藥王穀幾乎崩毀的傷勢,此刻已徹底痊愈。不僅受損的本源盡數彌補,連那條因萬毒蝕骨手反噬而險些報廢的左臂,也恢複如初,肌膚光潔,經絡暢通,甚至因禍得福,對幽冥死氣的感應與駕馭似乎更精純了一絲。體內力量充盈澎湃,較之以往猶有過之,狀態臻至前所未有的圓滿。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依舊冰封,不見半分喜色,仿佛這具煥然一新的軀殼,不過是換了一把更鋒利的刀。
    他未曾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徑直走向一片相對僻靜、縈繞著若有若無縹緲音律的區域。那裏是黃令,迷音令黃笙的轄地。
    在一處懸空的露台上,黃笙正憑欄而立,一襲黃衫在模擬出的晦暗天光下顯得格外醒目。她並未撫琴弄簫,隻是靜靜望著下方無盡黑暗中偶爾閃過的、代表其他成員活動的流光,側臉線條銳利,眼神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疏離。
    莫寧在她身後三步外站定,微微躬身,動作自然卻帶著發自內心的敬重:“黃令。”
    黃笙並未回頭,隻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聲音依舊帶著她那特有的、真假難辨的慵懶與犀利:“喲,我們的小學徒這是……徹底活蹦亂跳了?氣息凝實,死氣內蘊,看來這次鬼門關一日遊,倒是讓你這口破刀又磨亮了幾分。”
    “小學徒”三個字,從她口中吐出,沒有半分輕視,反而帶著一種長輩看待自家出色後輩的、不易察覺的暖意與調侃。當年莫寧武功盡廢、如同爛泥般被扔進陰詔司時,是鐵麵冥淵用最殘酷的手段錘煉他的意誌與新的殺戮本能,而黃笙,則是在那無邊黑暗中,偶爾會彈一曲不成調的音律,或說幾句離經叛道卻直指本心的話語,無形中護住了他心中那點未曾完全泯滅的火種。這份情誼,莫寧始終銘記。
    “勞您掛心。”莫寧語氣依舊平淡,但那份恭敬卻實實在在,“傷勢已無礙。”
    黃笙這才轉過身,目光如無形的手指,仔仔細細地將莫寧從頭到腳“彈撥”了一遍,仿佛在檢查一件樂器的狀態。“嗯,底子打得不錯,沒留下什麽暗傷。冥淵那老鬼雖然手段糙了點,教出來的東西倒是紮實。”
    她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精明:“八極天獄那檔子事,戲詔官跟你透過風了吧?”
    莫寧點頭:“是。待命出發。”
    “待什麽命?”黃笙嗤笑一聲,擺了擺手,“那地方規矩比冥淵的臉還臭,關卡比碧蘅的謊話還多,光靠你一個能打能扛的,加上鬼戮那個隻會添亂的殺才,怕是連門都摸不著就得掉層皮。”她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自得,“所以我跟戲詔官和慈詔使說了,這趟差事,得加個人。還得是個能扛得住事、鎮得住場的‘厚實’人。”
    莫寧眼中掠過一絲詢問。
    “魄山。”黃笙吐出這個名字,觀察著莫寧的反應,“咱們的鎮守使,夠‘厚實’了吧?有他在,至少能讓你少操心一半的明槍暗箭。而且……”她眼中閃過一絲莫測的光芒,“有些場麵,需要他那種‘正氣凜然’的作風去應對,才最是……合適。”
    莫寧微微蹙眉。魄山,五印之一的鎮守使,以其絕對防禦和沉穩如山著稱,平日裏沉默寡言,氣勢剛正,是陰詔司內部公認的、最接近“正道”形象的存在。有他同行,任務的穩妥性確實大增。但不知為何,莫寧心中隱隱覺得,黃笙選擇魄山,絕非僅僅因為其防禦力強大那麽簡單。
    “魄山印……他會同意?”莫寧問道。鎮守使通常負責鎮守要地,外出任務並非其常職。
    “慈詔使親自開的口,他豈會拒絕?”黃笙笑得像隻偷腥的貓,“況且,八極天獄涉及天律殿,關乎慈詔使自身禁製,於公於私,他都該出份力。人我已經幫你約好了,就在‘沉淵殿’碰頭。”
    沉淵殿是陰詔司內部用於商議機密要事的一處偏殿,環境幽邃,禁製森嚴。
    當莫寧和黃笙抵達時,魄山已然端坐於殿中一張石椅上。他身形並不算格外高大,卻給人一種如同山嶽般不可撼動的厚重感。麵容剛毅,線條分明,一雙眼睛沉穩如水,不見波瀾,周身自然散發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剛正之氣。見到二人進來,他僅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並無多言。
    “魄山印,久等了。”黃笙隨意地打了個招呼,自顧自地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
    “無妨。”魄山的聲音低沉厚重,如同巨石滾動,“黃令相邀,事關天獄,魄某自當盡力。”
    莫寧上前一步,執禮甚恭:“莫寧見過鎮守使。此行有勞。”
    魄山的目光落在莫寧身上,仔細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歸冥使恢複得不錯,氣息圓融,是好事。天獄凶險,多一分實力,便多一分把握。”他的話語聽起來十分穩妥可靠。
    黃笙翹起腿,指尖輕輕敲著椅子扶手:“閑話少敘。八極天獄的規矩,你們都清楚一些。獨立輪回外,由天律殿麾下的‘三生三主’掌管,裏麵關的不是瘋子就是怪物,要麽就是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鬼戮被扣在裏麵,名義上是觸犯天獄鐵律,但究竟為何,你我心知肚明。”
    她目光掃過二人:“我們此去,首要目標是找到鬼戮,把他帶出來。但過程絕不會輕鬆。天獄本身就有意識,它會設置障礙,也會……在某些時候,可能給予‘方便’,前提是符合它的‘規則’或‘利益’。”
    魄山沉聲道:“無論何種阻礙,以力破之,或循規化解便是。確保任務完成,將鬼戮帶回,是首要。”
    黃笙卻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長:“魄山印說得是。不過嘛,有些規矩是死的,有些‘代價’卻是活的。比如,要過‘剜心獄’,或許需要獻祭一定數量的‘悔恨’;要渡‘焚髓河’,可能得燃燒部分‘記憶’作為燃料。這些‘代價’,由誰出?怎麽出?可是大有講究。”她說著,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一眼魄山。
    魄山麵色不變,語氣依舊平穩:“為達成最終目標,必要的犧牲在所難免。若需代價,當以效率最高、對任務影響最小的方式支付。若有囚徒或獄卒可供利用,亦不必拘泥。”
    他這番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充滿了為大局著想的理性。但莫寧卻敏銳地捕捉到那平靜語氣下蘊含的冷酷——所謂的“犧牲”、“利用”,在他口中仿佛隻是冰冷的數字和工具,不帶絲毫情感波動。這種絕對的、以“大局”為名的功利主義,讓莫寧感到一種本能的不適,仿佛麵對的不是一個同伴,而是一台精密卻無情的機關。
    黃笙似乎對魄山的回答毫不意外,反而點了點頭:“有魄山印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關鍵時刻,就需要你這份‘決斷’。”她轉而看向莫寧,“小學徒,你呢?有什麽想法?”
    莫寧沉默片刻,開口道:“見機行事。首要確保目標存活,其次盡量減少不可控的變數。”他避開了關於“犧牲”的具體討論,但態度明顯更為保守。
    黃笙笑了笑,不再追問:“好了,基調就算定下了。具體如何,到了那天獄之中再見分曉吧。戲詔官已經打點好了外圍,三日後,我們會通過‘幽冥渡’直接前往八極天獄的外圍邊界。這幾天,各自準備吧。”
    魄山起身,向二人頷首示意:“既如此,魄某先行告退,還需調整鎮守事宜。”說完,便邁著沉穩的步伐離開了沉淵殿,那背影依舊給人以強大的安全感,卻讓莫寧心中那絲不適感愈發清晰。
    殿內隻剩下莫寧和黃笙。
    黃笙走到莫寧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恢複了那種長輩般的隨意:“別繃得太緊,小學徒。魄山就是那樣的人,一把好用的‘重錘’,但用的時候,得小心別砸了自己的腳。關鍵時刻,相信你自己的判斷。”
    莫寧看著黃笙,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多謝黃令。”
    “去吧,好好準備。八極天獄……那地方,可是個能照見人心的‘好去處’。”黃笙意味深長地說完,身影便逐漸淡化,如同融入了周圍的陰影與音律之中。
    莫寧獨自站在空曠的沉淵殿內,感受著體內澎湃的力量,心中卻無半分輕鬆。黃笙的提醒,魄山那令人不適的“理性”,還有八極天獄本身的神秘與凶險,都預示著這將是一次遠超藥王穀的艱難征程。風,已然灌滿衣襟,前方等待他的,是深不見底的殘獄,以及其中蟄伏的未知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