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剜心風起憶朝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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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死生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霧靄,徹底消失在幽暗長廊的盡頭,隻留下那卷承載著未知與危險的《紅塵譜》虛浮空中,散發著淡漠的光暈,仿佛一隻冰冷的眼睛,注視著即將踏入煉獄的三人。前方,那充斥著無盡悔恨哀嚎的剜心之風,聲音愈發清晰,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鋼針,已經開始試圖鑽透耳膜,直刺靈魂深處。
魄山第一個邁步向前,他厚重的甲胄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沉冷的光澤,步伐穩健,似乎那能侵蝕心防的風聲對他毫無影響。他的“山”之意誌,仿佛能隔絕一切外魔侵擾。
莫寧緊隨其後,周身死氣自然流轉,形成一層無形的屏障。他心誌堅如玄冰,過往的慘痛早已被深埋、凍結,化為複仇與生存的動力,等閑的悔恨幻象,難以動搖其根本。
黃笙走在最後,她依舊掛著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玉笛在指尖靈活轉動,看似輕鬆,但眼底深處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音律之道,最重心境,而這剜心獄,直指人心最脆弱之處,對她而言,或許才是真正的挑戰。
隨著深入,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變化。長廊兩側牆壁上那些痛苦扭曲的麵孔浮雕仿佛活了過來,發出無聲的呐喊,無數破碎的光影片段開始湧入三人的感知——並非直接的畫麵,而是一種更本源的情緒衝擊,是鐫刻在靈魂深處的、最痛徹心扉的悔憾之事,被此地規則無限放大、重複上演。
魄山前方,隱約浮現出屍山血海的戰場景象,有戰友臨死前不解與憤怒的眼神,有因他一道“合理”卻冷酷的命令而葬送的整支小隊……那些被他以“大局”之名犧牲的存在,化作沉重的陰影試圖壓垮他。但他隻是眉頭微蹙,眼中理性之光更盛,低聲自語:“必要的代價……為了最終的秩序……”便將那些幻象強行壓下,步伐甚至未曾遲緩。
莫寧則仿佛再次置身旌劍門覆滅之夜,看到了師父臨終前失望的眼神,看到了小師妹倒在血泊中伸出的手……劇烈的痛楚如同潮水般湧來,但他靈魂深處那股冰冷的恨意與不死不休的執念驟然爆發,將悔恨硬生生轉化為更刺骨的殺意。“悔有何用?唯有血償!”他心中默念,眼神愈發冰寒,死氣屏障波紋蕩漾,卻始終未破。
然而,黃笙的情況卻截然不同。
起初,她還能以音律秘法守持心神,將那些紛至遝來的他人悔恨雜音蕩開。但漸漸地,一股源自她自身靈魂本源、被她封印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記憶洪流,被剜心獄的規則強行撬開了一道縫隙!
幻象不再是模糊的幹擾,而是變得無比清晰、真實——
那是一片桃花盛開的山穀,落英繽紛。年輕的她,還不是如今離經叛道的迷音令,眉眼間尚存幾分天真與熾熱。她身旁,站著一位身姿挺拔、氣質溫潤如玉的青衫男子,眉目俊朗,唇角含笑,正溫柔地看著她彈奏一曲《鳳求凰》。他叫朝雨歇,是她傾心相戀的道侶。
“……笙兒,此曲過後,我便要隨師尊返回學海有涯,閉關衝擊瓶頸。短則三載,長則十載……你,等我可好?”朝雨歇的聲音如同春風,帶著不舍與期盼。
她當時是如何回答的?是了,她佯裝惱怒,嗔怪他閉關太久,實則心中滿是甜蜜與等待的決心。
然而,變故突生。數月後,她突然接到匿名傳訊,言之鑿鑿,聲稱朝雨歇早已與學海有涯掌教之女定下婚約,與她不過是逢場作戲,如今閉關是假,完婚是真!隨信附上的,還有一枚看似是朝雨歇貼身玉佩的碎片,以及一段模糊卻看似親密的留影。
晴天霹靂!憤怒、背叛感、羞辱感瞬間淹沒了她。她試圖聯係朝雨歇,卻石沉大海(後來才知是有人刻意攔截)。在極度的痛苦與偏執下,她相信了那拙劣的謊言,恨意吞噬了理智。
她沒有等待,而是帶著滿腔怨恨與破碎的心,遠走他鄉,音訊全無。她沉浸於音律殺伐之道,性格愈發偏激,最終投入了陰詔司。
直到多年以後,她已是聲名狼藉的迷音令,一次偶然機會,才得知了真相。那一切皆是學海有涯內部傾軋的陰謀,朝雨歇的師尊為打壓他這個過於出色的弟子,精心策劃了這一切。朝雨歇閉關是真,卻因心魔滋擾(正是源於與她的“背叛”誤會)而功敗垂成,重傷垂死。而那枚玉佩碎片,是偽造的;那段留影,是高超幻術所致。
當她瘋了一般趕到學海有涯時,看到的隻是一座新墳。朝雨歇在彌留之際,仍念著她的名字,至死都以為是她背棄了誓言。
無窮無盡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了黃笙的心髒,勒得她幾乎窒息。剜心獄的規則將這份遲來的真相與極致痛苦,在她眼前、在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上演。她看到朝雨歇閉關時因心魔吐血的模樣,看到他得知“她背叛”時絕望的眼神,看到他臨終前喃喃呼喚她名字的蒼白嘴唇……
“不……不是這樣的……雨歇……!”黃笙臉上的從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痛苦與扭曲,她下意識地嘶喊出聲,音調破碎不堪。手中的玉笛幾乎被她捏碎,周身繚繞的音律護盾劇烈波動,眼看就要崩潰。
“黃令!”莫寧第一時間察覺到黃笙的異常,看到她臉色慘白,神魂氣息紊亂,立刻低喝一聲,同時一道精純的死氣如同冰冷的溪流,試圖渡入黃笙體內,幫她穩定心神。他雖然不知具體幻象,但能感受到黃笙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靈魂衝擊。
魄山也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眉頭微皺,但他並未出手相助,隻是沉聲道:“心魔自生,需靠己力破除。外力幹預,恐適得其反。”他的話語冷靜得近乎殘酷。
就在這時,黃笙眼前的幻象達到了高潮。她仿佛看到了那個散布謠言、最終間接害死朝雨歇的學海有涯高層——東君·君天涯,那張道貌岸然的臉!新仇舊恨,無盡的悔怒交加,化作一股毀滅性的力量,衝垮了她最後的理智防線!
“君——天——涯——!”
一聲淒厲決絕的尖嘯撕裂了剜心獄的哀嚎!黃笙眼中最後一絲清明被滔天殺意取代!她手中那支溫潤玉笛,竟在她狂暴的力量灌注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下一刻,光華爆閃,一分為二,化作了兩柄薄如蟬翼、卻散發著淒冷殺伐之意的音律長劍!
幻象中,她仿佛回到了當年,但不是逃離,而是手持這新生的雙劍,一路殺上了那以禮樂文章著稱、實則藏汙納垢的學海有涯!
桃花不再,唯有劍光如雨!她身化幻影,雙劍交織出死亡的樂章,所過之處,禁製崩碎,弟子潰散!直闖核心禁地,劍指那位高權重、修為通玄的東君·君天涯!
“老匹夫!償命來!”
幻境於此達到極致,黃笙周身氣息狂暴無比,雙劍虛影在她手中嗡鳴,竟引得真實的剜心之風都為之紊亂!她仿佛真的要在這悔恨之獄中,將當年未盡的殺戮,再上演一遍!
“黃笙!醒來!”莫寧見狀,知道不能再等,不顧魄山的警告,更強的死氣混合著一絲魂印震懾之力,直接衝入黃笙識海!
魄山目光一閃,終於也動了。他並未攻擊黃笙,而是猛地一跺腳,一股厚重如山嶽的鎮壓之力籠罩而下,並非針對黃笙的靈魂,而是強行穩定她周身暴走的能量和紊亂的規則,防止她真的被幻境反噬自毀。
在莫寧的魂印衝擊與魄山的規則鎮壓雙重作用下,黃笙身體劇烈一顫,口中噴出一小口鮮血,但眼中那瘋狂的殺意終於如潮水般褪去。幻象破碎,她看清了眼前幽暗的長廊和身旁的莫寧與魄山。
她劇烈地喘息著,臉色蒼白如紙,握著雙劍的手微微顫抖。那兩柄音律長劍緩緩消散,重新化為玉笛,但笛身上,卻隱隱多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她看了一眼莫寧眼中的擔憂和魄山臉上的平靜,艱難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沙啞:
“……沒事了。繼續走吧。”
隻是,那眼底深處,一抹名為“朝雨歇”的傷痕,經此一獄,被血淋淋地揭開,再也無法輕易掩藏。而“劍挑東君·君天涯”的執念,似乎也在這極致的悔恨中,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堅定。前方的路,還很長,而這剜心之痛,或許僅僅是個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