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忘川沉夢血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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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回生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楔子,釘死了退路,唯餘前方灰霧翻湧的迷障。那潺潺水聲與迷離低語,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化作實質的牽引力,拉扯著三人的神魂。裂魂之崖的創傷尚未平複,新的、針對心靈弱點的考驗已迫在眉睫。
沒有猶豫的餘地。魄山率先邁步,身影沒入灰霧,如同巨石沉入深潭。莫寧與黃笙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凝重與決然,隨即並肩踏入。
一步之差,天地驟變。
周身撕裂的痛楚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眼前不再是破碎的虛空與冰冷的魂晶,而是柔和的光線,熟悉的景象,以及……內心深處最渴望、最不敢觸及的圓滿。
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古刹的庭院,夕陽餘暉將菩提樹葉染成金黃。但這裏並非他出身的那座戒律森嚴、視他為異端的祖庭。庭院中,圍坐著數位僧侶,他們並非寶相莊嚴,有的身上帶著煞氣,有的眼中藏著智慧的光,有的甚至腰間掛著酒葫蘆。他們看到魄山,紛紛投來理解、甚至是欽佩的目光。
“魄山師兄,你回來了!”一個年輕僧人笑道,“今日論法,正等你來辯一辯這‘以武止戈、以悲心行殺伐’的真意呢!”
“是啊,師兄。你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雖不容於俗世佛門,卻正是我等追尋的‘世間法’!”另一位麵容粗獷的僧侶朗聲道。
在這裏,無人指責他手段酷烈,無人質疑他“大邪似正”的理念。他們認同他的選擇,理解他的孤獨,視他為引路人。魄山坐在他們中間,聽著他們探討如何以最有效、甚至是最極端的方式蕩平世間妖魔,護衛心中認定的“正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歸屬感。那自叛出佛門、加入陰詔司後便一直深埋的、不被理解的孤寂,在這幻境中得到了徹底的撫慰。他沉溺於這種誌同道合的暢談中,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真正的、放鬆的笑意,幾乎忘了天獄,忘了任務,隻想留在此地,與這些“知己”共尋大道。
耳邊是清越的琴音,鼻尖是淡淡的墨香。她置身於一片無垠的書海之間,樓閣雅致,正是她與朝雨歇曾暢想過的“學海有涯”。朝雨歇就坐在她對麵,一襲青衫,眉眼溫柔,正含笑撫琴,彈的正是他們二人共創的那首《風雨同舟》。
沒有誤會,沒有決裂,沒有那場導致天人永隔的慘劇。時光仿佛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朝雨歇停下撫琴,握住她的手,輕聲道:“笙兒,此處無江湖紛爭,無宗門桎梏,隻有你我,與這滿腹經綸,一曲琴簫。可願長伴此生?”
黃笙望著那雙熟悉的、盛滿愛意的眼眸,心髒像是被一隻溫暖的手緊緊握住,酸澀與甜蜜交織。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我願意”。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結局,是她無數次在深夜獨自舔舐傷口時,最奢侈的幻想。她依偎在朝雨歇懷中,聽著對方穩健的心跳,感受著那份失而複得的溫暖,意誌如同陽光下的冰雪,一點點消融。若能永墮此夢,似乎……也無不可。
陽光明媚,旌旗招展。他穿著熟悉的旌劍門弟子服,正在演武場上與同門切磋。手中的劍法堂正大氣,引得周圍師弟師妹陣陣喝彩。沒有陰詔司的死氣,沒有冥獄指的陰毒,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被譽為宗門未來的天才弟子莫寧。
演練結束,一個嬌小的身影歡呼著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哥哥最棒了!”是妹妹莫凝,她的臉色紅潤,眼神靈動,沒有一絲病容,那糾纏她多年的“九刃詛咒”仿佛從未存在過。
“寧兒,今日表現不錯,但切記,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需張弛有度。”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是他的母親,旌劍門的掌門莫馨。此刻的她,臉上沒有記憶中那近乎嚴苛,帶著些許病態的督促,隻有欣慰與關愛,目光柔和,仿佛他隻是她的兒子,而非必須承擔旌劍門一切,破除“九刃詛咒”的工具。
回到家中,飯菜飄香,母親布菜,妹妹嘰嘰喳喳說著趣事。溫馨的氛圍幾乎讓莫寧沉淪。他不用再背負血海深仇,不用再在陰詔司的黑暗中掙紮求存,不用再麵對母親失望的眼神和妹妹日漸衰弱的身體。這裏是他失去的一切,是他靈魂深處最柔軟的渴求。他幾乎要相信,這才是真實,過往的殘酷隻是一場噩夢。
時光在幻境中仿佛失去了意義。三人都深深陷落在各自編織的最美夢境裏,意誌被溫情與滿足一點點蠶食。忘川迷障的力量悄然運轉,要將這三個強大的魂靈永遠留在此地,成為滋養這片虛幻之地的養料。
然而,執念愈深,清醒時的痛苦記憶便愈是如影隨形。
黃笙依偎在朝雨歇懷中,看著對方溫柔的笑臉,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閃過君天涯那扭曲的麵孔,閃過朝雨歇倒在血泊中、難以置信的眼神,閃過自己因誤會而錯過了而沒有見他,導致再知道他消息時已是天人永隔!幻境越美好,現實的慘痛就越發刻骨銘心。
“雨歇……”黃笙喃喃道,淚水無聲滑落,“若能一直如此,該多好……”
朝雨歇輕輕擦去她的眼淚,笑道:“傻笙兒,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是啊,一直在一起。黃笙閉上眼,感受著這份虛幻的溫暖。但她是黃笙,是陰詔司的黃令,是離經叛道卻忠於自我的迷音令。她可以欺騙世人,卻無法永遠欺騙自己的心。
真正的朝雨歇,那個驕傲、執著、最終死於她誤會的朝雨歇,絕不會願意她沉溺於這種虛假的永恒。這幻境,是對他們真實過往的褻瀆。
一股錐心之痛猛地刺穿了迷醉。黃笙驟然睜開雙眼,眸中雖仍有淚光,卻已是一片清明與決絕。她看著眼前這個完美的“朝雨歇”,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堅定:“你不是他……真的他,寧可我恨他、忘了他,也絕不會讓我活在一場夢裏。”
話音未落,她手中玉笛如電刺出!沒有動用音律神通,隻是最簡單、最直接的一刺,蘊含著斬斷虛妄的決然意誌。
“噗嗤!”
玉笛穿透了“朝雨歇”的胸膛。那張溫柔的臉龐上露出一絲錯愕,隨即化作淡淡的欣慰與解脫,身影如同煙霧般消散開來。周圍的“學海有涯”也開始崩塌,書卷化為飛灰,樓閣歸於虛無。
黃笙站在原地,淚水奔湧而出,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沒有哭出聲。親手斬殺最渴望的幻夢,比承受任何酷刑都要痛苦百倍。
幻境破碎,她重新回到了那片灰霧彌漫、低語不斷的忘川河畔。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掃向身旁。隻見莫寧和魄山仍雙目緊閉,臉上帶著沉醉的微笑,顯然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黃笙抹去眼淚,眼神恢複銳利。她走到莫寧身邊,看到他臉上那久違的、屬於陽光少年的笑容,心中微微一痛。她知道那是什麽,也知道打破它何等殘忍。但她更知道,沉淪於此的後果。
“小學徒,快醒醒!”黃笙凝聚音律之力,聲音如同清泉,直接灌入莫寧耳中,衝擊他的識海,“旌劍門的陽光照不進八極天獄!哪怕你如今已經是陰詔司的人,你在意的人,還等著你回去!你不應該沉溺與這虛幻的假象!”
同時,她轉向魄山,聲音帶著一絲譏誚,卻更顯尖銳:“魄山鎮守使,你找的那些‘知己’,可能經得起你‘大寂滅拳’的一轟?陰詔司裏或許沒有理解,但至少有真實的敵人和未竟的任務!”
她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二人識海中炸響。
莫寧身軀劇震,幻境中母親和妹妹的笑容驟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母親嚴苛的目光和妹妹病弱的咳嗽聲。現實的冰冷瞬間將他拉回,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隨即化為深不見底的幽暗與痛楚。他看了一眼黃笙,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魄山則發出一聲悶哼,古刹庭院和那些“知己”的身影如同鏡花水月般消散。他睜開眼,眼中殘留著一絲幻境中的溫暖,但迅速被慣有的冷酷與沉穩覆蓋。他看向黃笙,沉默了片刻,竟是罕見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沉聲道:“……多謝。”
這一聲道謝,出自魄山之口,重逾千斤。它意味著承認,承認自己方才的沉淪,承認黃笙的援手。
三人再度聚首,雖魂體依舊虛弱,但眼神均已恢複清明,隻是各自眼底深處,都藏著一抹被幻境勾起、又強行壓下的波瀾。忘川迷障的凶險,他們算是領教了。
而前方的灰霧,似乎淡薄了一些,隱約可見對岸的輪廓。輪回生的承諾,如同鬼火般,在迷霧的盡頭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