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萬械碾魂無終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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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獄的殘酷,在於其將“痛苦”這一概念,從激烈的爆發轉化為永恒的日常。它不似剜心獄那般直刺靈魂最脆弱的悔恨,不似焚髓獄以業火進行狂暴的淨化,不似裂魂崖追求極致的崩解,亦不似忘川迷障用溫柔鄉腐蝕意誌。它更像一個冰冷、精密、永不疲倦的龐然機器,以整個天地為砧板,以規則為刀俎,緩慢而堅定地消磨著落入其中的一切存在。
    剜心之痛雖烈,卻有間歇。 最深的悔恨也有片刻的麻木,靈魂在極痛之後會本能地陷入短暫空白。而金石獄的碾壓摩擦之聲無休無止,如同背景噪音,卻又無比清晰,它不給魂體任何喘息之機,持續不斷地進行著低強度的撕裂與磨損,如同水滴石穿,遠比一次性的重擊更能瓦解防禦。
    焚髓業雖凶,卻可抗衡。 業火灼燒雖劇,但若能堅守心誌,甚至可借此淬煉魂體。而金石獄的禁錮規則是滲透性的,它不直接燃燒,而是如同給魂體套上沉重的枷鎖,使其動作遲滯,力量運轉晦澀,連思考都變得困難。這是一種全方位的“衰弱”詛咒,讓人空有力量卻難以施展,憋屈而無力。
    裂魂之險雖危,卻可見招拆招。 裂魂之力雖狂暴,但終究是能量的直接衝擊,可閃避,可格擋,可憑借強悍魂體硬抗。而金石獄的威脅是環境本身,是腳下突然裂開的深淵,是頭頂毫無征兆墜落的萬鈞鐵刺,是兩旁無聲合攏、能將一切壓成薄片的金屬巨壁。無處可逃,隻能在這巨大的機械迷宮中被動應對,如同困獸。
    忘川之惑雖詭,卻源於內心。 幻境再真實,破綻總存於本心,一旦醒悟,幻境自破。而金石獄的絕望是外源的、物理的、無可辯駁的。冰冷的金屬,沉重的石頭,永恒的噪音,這些都是真實不虛的存在,它們的壓迫感不會因你心誌堅定而減少分毫,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蠶食你的希望。
    三人沿著魄山憑借驚人洞察力與經驗判斷出的、相對能量脈衝較弱、變動稍緩的路徑,艱難萬分地向前跋涉。這條路絕非坦途,它蜿蜒曲折於不斷移動、發出雷鳴般巨響的巨型齒輪組陰影之下,緊貼著那些緩慢蠕動、散發出灼魂熱浪與刺鼻金屬蒸汽的暗紅漿流邊緣,時而需要徒手攀爬那些冰冷滑膩、布滿鋒利斷口與鏽蝕尖刺的巨大鐵索,時而又要極度謹慎地側身擠過僅容一人勉強通過、且仍在發出“嘎吱”聲響、緩緩收攏的恐怖岩縫,每一次摩擦都讓魂體傳來被刮削的痛楚。
    莫寧將冥獄死氣極度凝聚於雙腳之下,每一步踏出都如履薄冰,試圖在魂體與那無時無刻不在進行消磨的地麵之間,構築起一層薄薄的隔離層。但死氣在此地的消耗速度快得驚人,那無形的禁錮與消磨規則如同貪婪的海綿,瘋狂地吸收、分解、同化著他逸散出的每一絲力量。他不得不將魂印感知收縮到極致,僅用於預警周遭瞬息萬變的致命危機——左側牆壁上一塊看似穩固了千萬年的巨岩毫無征兆地突然鬆動,帶著呼嘯之聲砸落;前方數丈外一片看似堅實的網狀金屬路麵陡然塌陷,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翻滾著暗紅色熔金與絕望魂嚎的深淵;頭頂上方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刺耳金屬斷裂聲,一片大如屋蓋、邊緣鋒銳如神兵的巨大齒輪碎片如同天罰之刃般垂直落下!
    “小心左側!”、“退!地麵要塌!”、“頭頂!快閃!” 黃笙的厲聲警告數次響起,她無法動用大規模的音律之術,卻將音波之力凝聚成極細的線,**鈞一發之際精準地擊打在墜落的致命障礙物側麵,或震蕩即將塌陷的地麵提前引發小範圍崩塌,為同伴爭取到那寶貴的刹那反應時間。每一次如此精微地動用力量,她都感覺自己的神魂像是被粗糙的鋼銼狠狠刮過,臉色蒼白一分,那無處不在、幹擾一切有序波動的金屬噪音嚴重影響了她的音律精度,反噬之力不容小覷。
    魄山承擔了最主要的開路與斷後任務。他的罡氣至剛至猛,浩大磅礴,往往低喝一聲,一拳轟出,熾烈的土黃色光柱便能將前方擋路的、不算過於巨大的金屬障礙物震開或擊成碎片。但他的消耗同樣巨大無比,尤其是在遇到那些不僅堅硬、更仿佛擁有某種活性、如觸手般從牆壁縫隙中探出、試圖纏繞吞噬他們的詭異金屬活化物時,他眼中便會閃過決絕之色,那暗紅色的、帶著焚盡一切慘烈氣息的“大寂滅拳”勁力才會驟然閃現,以一種近乎自損的方式,強行逼退甚至湮滅那些不祥之物。他的嘴角已然滲出一絲魂力受創後的淡金色痕跡,但他眼神依舊如磐石般沉穩,仿佛一座在不斷承受驚濤駭浪衝擊卻始終巋然不動的山嶽,給予隊伍最後的支撐。
    最令人心悸、乃至毛骨悚然的,並非這些看得見的、可應對的危險,而是那種無處不在、無聲無息的“同化”感。空氣中彌漫的、帶有微弱魔性因子的金屬粉末,似乎擁有某種詭異的活性,會隨著他們的呼吸(魂力波動)悄然附著在魂體表麵,無孔不入地試圖滲透進去,將活生生的、擁有自我意識的魂靈,逐漸“金屬化”、“礦物化”。三人不得不時刻分心運轉力量,在體表維持一層微弱的能量流轉,以抵抗這種可怕的侵蝕。否則,四肢百骸會變得越來越僵硬遲鈍,思維運轉會變得越來越滯澀困難,最終或許會變得如同這獄界裏那些鑲嵌在牆壁上、隻能永恒釋放痛苦波動的浮雕一般,徹底失去自我,成為這永恒碾磨裝置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新增的零件。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黃笙趁著一次短暫避開移動牆壁的間隙,背靠著一塊暫時靜止的巨岩劇烈喘息,她的玉笛光芒已經黯淡到幾乎肉眼難辨,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焦慮,“我們的力量消耗速度遠快於恢複!但這該死的金屬迷宮根本看不到盡頭!循環往複,無窮無盡!而且……你們有沒有察覺到,那些潛伏的魔氣,好像……好像在吸收我們的痛苦和絕望?我們掙紮得越厲害,受傷越重,它們似乎就越發活躍!”
    莫寧凝重無比地點點頭,臉色陰沉。他也清晰地感覺到了,隨著他們不斷掙紮、受傷、力量加速消耗,那股如同背景輻射般彌漫在獄界深處、與規則融合的陰冷魔氣,似乎變得更加“饑餓”,更加“興奮”了一絲。它如同擁有生命的陰影,或是嗅到了最美味血腥味的無形鯊魚,在他們周圍悄然匯聚、盤旋。這金石獄,不僅是在用物理方式消磨他們,更像是一個巨大而邪惡的祭壇或反應爐!他們的艱難求生,他們因痛苦和絕望產生的所有負麵情緒與魂力碎片,都成了滋養那暗處魔性、助長其威勢的養料!
    魄山抹去嘴角那抹淡金色的痕跡,目光如炬,投向通道更深處那更加黑暗、傳來更密集、更令人牙酸的齒輪咬合與金屬變形聲的方向,那裏散發出的壓迫感與魔氣濃度明顯遠超周邊:“此獄運轉,必有核心樞紐支撐,如同人體之心房。那核心之處,亦是此地規則之力最強、魔氣匯聚最濃之地。找到它,或可尋得一線破局生機,或……能親眼窺見天律殿在此地究竟進行了何等肮髒的勾當!”
    他的話語帶著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繼續在這無盡延伸、絕望循環的金屬迷宮中被動消耗、躲避,最終隻有被徹底磨滅或同化這唯一結局。唯有主動出擊,迎著最大的危險,去尋找這絕望環境的源頭與心髒,才可能在這死局中,搏得那微不足道卻必須去爭取的一絲變數!
    短暫的休整無法恢複多少力量,更多的是平複劇烈波動的魂念。片刻後,三人再次起身,帶著滿身的疲憊與傷痕,卻目光堅定,向著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一切聲音、一切希望的金石地獄更深處,邁出了更加沉重的步伐。他們的身影在龐大如山、不斷運動的機械結構與永恒不變的噪音洪流襯托下,顯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仿佛隨時會被碾碎。但每一步踏出,都帶著不甘被磨滅、不甘淪為養料的頑強意誌。第五獄的考驗,早已超越了單純的生存,更是對“絕望”本身的反抗,對那不公命運的倔強回應。而這場反抗的代價,正在隨著他們的不斷深入,呈指數級地加劇。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更深的深淵,或是……那渺茫的破局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