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寒獄門前疑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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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塵譜》的光華徹底斂去,卷軸恢複古樸沉寂,最後定格於識海中的,是鬼戮那背負著巨大沉重與無盡迷茫、一步步消失在回春閣外幽暗回廊中的孤獨背影。碧蘅那句輕飄飄吐出、卻又重若千鈞、仿佛帶著冰冷笑意的“時間久了,你自然就會知道”,如同鬼魅揮之不去的低語,在莫寧、黃笙、魄山三人沉寂的識海中反複回響、碰撞,激起層層冰冷的漣漪。
    平台之上一時陷入了某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安靜。遠處,來自第六獄方向的某種極致寂靜的、仿佛能吞噬一切聲音與波動的絕對寒意,如同擁有生命的潮汐,正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悄然侵蝕著這片剛剛脫離金石獄碾壓的空間,讓空氣都變得凝滯、沉重。
    黃笙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甫一離唇,竟似要在這彌漫開來的無形寒意中凝結成細微的冰霜。她轉頭看向身旁的莫寧,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無需言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難以化解、反而愈演愈烈的凝重。鬼戮這段最新的記憶碎片,非但沒有驅散籠罩在灰岩村事件上的重重迷霧,反而將那片陰影塗抹得更加濃重、更加盤根錯節、更加令人窒息。他們看到了一個與傳聞中那個暴戾嗜殺、冷酷無情的“禦戰使”截然不同的鬼戮——一個會因村民詭異墮落而焦灼萬分的鬼戮,一個會放下身段、近乎低聲下氣求助於司內醫者的鬼戮,一個在得到“無可救藥”的最終診斷時,眼中會清晰流露出絕望與掙紮的鬼戮。
    這種巨大的反差,遠比單純的、一目了然的惡行更讓人心頭發冷,脊背生寒。它清晰地意味著,灰岩村那場血流成河的悲劇,其根源絕非源於某個瘋子一時興起的突發惡念,而更像是一場在多種因素、多方勢力或明或暗的推動下,一環扣一環,一步步無可挽回地滑向那個必然結局的慘劇。鬼戮,在其中扮演的,或許更像是一把被無形卻強大的手緊緊握住、最終不得不揮下的、沾滿血汙的屠刀。而這握刀之手,究竟是誰?戲詔官?冥淵?亦或是那隱藏在更深處的、連碧蘅都語焉不詳的恐怖真相?
    “他試過了……他真的試過了……”黃笙的聲音有些幹澀發緊,帶著一種物傷其類、兔死狐悲的深切悲涼,“他甚至不惜冒險,將那個被感染的村民直接帶回了陰詔司,求到了夕青和碧蘅的麵前……可結果,連夕青的仁心妙手都坦言無能為力,而碧蘅那看似荒謬絕倫的‘送回去’,如今細細想來……”她的話語頓住,一股更深的寒意從心底升起,“那哪裏是什麽建議?那分明是一種早已看透一切結局後的、冰冷到極致的‘點撥’和‘引導’!這背後所隱藏的、最終迫使鬼戮做出那個決定的真相,該是何等的令人絕望?何等的……不可抗拒?”
    莫寧沉默地佇立著,周身散發的氣息比周遭蔓延的寒意更加冰冷。他的指節因用力緊握而微微發白,指尖幾乎要嵌入手掌。他想起了自己背負的沉重過往,想起了旌劍門覆滅那一夜的烈焰與鮮血,那種被命運巨輪、被更強大更高層次的力量無情裹挾著、不得不做出最痛苦最殘酷抉擇的滋味,他並不陌生,甚至刻骨銘心。鬼戮此刻在記憶中所展現出的掙紮、不甘與最終那死寂般的無奈,在他心中引起了某種深沉而壓抑的共鳴。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鋒,銳利地射向一直如同岩石般沉默不語、仿佛置身事外的魄山。
    “魄山鎮守使,”莫寧的聲音低沉而直接,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冰麵上的石頭,打破那令人不適的沉寂,“鬼戮的記憶,已展示至此。他的嚐試,他的求助,他的絕望,我們都已看見。那麽,究竟是什麽?最終越過了那根底線,讓他下定決心,執行了那道……屠滅整個村落的絕殺命令?戲詔官的那道命令背後,究竟還藏著怎樣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深意?而你……”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魄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語氣加重,帶著不容回避的質問:“……作為五印之中與他相交最久、或許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你是否知道更多?知曉那最終推他下深淵的、最後一把力,究竟是什麽?”
    黃笙的目光也立刻如同實質般聚焦在魄山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追問,以及一路行來積壓的深深疑慮。魄山對鬼戮之事那異乎尋常的諱莫如深,他那仿佛早已洞悉某些核心內情卻始終冷眼旁觀的沉穩,甚至他在之前幾獄中某些關鍵時刻那過於“精準”的判斷和近乎冷酷的決斷,早已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此刻,這種子正在破土而出。
    麵對兩人灼灼的、幾乎要將他看穿的目光,魄山那如同石刻般的麵容依舊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連眼神都未曾閃爍一下。他並沒有像常人被質問時那樣或回避、或激動,反而異常平靜地、甚至可以說是坦然地迎上了他們的視線,隻是那雙眼眸深處,一如既往地沉澱著萬載寒冰般的冰冷與令人無法測度的深邃。他並沒有直接回答莫寧任何一個問題,而是緩緩地、極其穩定地轉過頭,望向前方平台的盡頭。
    那裏,景象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再是金石獄那冰冷堅硬、布滿碾磨痕跡的金屬壁壘,也不是忘川迷障那朦朧惑心的灰霧,而是一片無邊無際、仿佛連光線、聲音、乃至時間本身都能徹底吞噬的絕對幽暗!一種極致的、直接作用於靈魂最本源的寒冷,正從那片絕對的幽暗深處彌漫開來,那並非物理意義上的低溫,而是一種能讓沸騰的思維凍結、讓熾烈的情感湮滅、讓鮮明的存在感都逐漸模糊消散的絕對寂靜與虛無之感!第六獄——寒冰葬念獄的入口,就如同一個通往宇宙終極寂滅、萬物歸零的巨口,無聲地、冷漠地張開在那裏,等待著下一個迷失其中的魂靈。
    “鬼戮為何最終揮刀,戲詔官那道命令之下究竟藏著何等深意,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確實很重要。”魄山終於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冷靜得仿佛在分析一件與己完全無關的戰術報告,“但此刻,於我等而言,比探究這些無法立刻改變結果的過往更為重要的,隻有一件事……”
    他抬起手,手臂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食指精準地指向那片散發著絕對幽暗與極致寒冷的源頭,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是如何活著穿過前麵那片,能將沸騰戰意、甚至思考本身都徹底凍斃、葬送的絕對死寂之地。”
    他再次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強大的邏輯,輕而易舉地將話題從對沉重過去的探究與質問,強行拉回到了眼前這迫在眉睫、生死攸關的殘酷現實。這種絕對的、摒棄一切“無用”情感的理性,在此刻這絕境之中,顯得格外不近人情,卻偏偏又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正麵駁斥的冰冷正確性。在這八極天獄之中,每一步都踏在生死邊緣,確實,每一分心神、每一絲力量,都必須用在最關鍵的求生之上,任何的猶豫、動搖與分散,都可能招致瞬間的滅亡。
    “穿過寒冰葬念,其後便是無間征伐之域。”魄山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暗,語氣帶著一種最終宣告般的決絕,“鬼戮,便被囚於征伐之底。到那時,麵對他本人,一切你們想知道的真相,自會徹底揭曉。而現在……”
    他不再多言,邁開了沉穩而堅定的腳步,率先向著那散發極致寒意、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入口走去。他那厚重的背影,在那片朦朧而恐怖的幽暗背景襯托下,顯得愈發孤絕、堅定,卻也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深不可測的氣息。
    “……活下去,走過去。這是唯一的路。”
    黃笙看著他那義無反顧、拒絕再交流的背影,胸脯因急促的呼吸和壓抑的怒氣而劇烈起伏,最終卻隻是狠狠一跺腳,將滿腹的疑問、不滿與那種被刻意隱瞞的憤怒強行壓下。她明白,盡管憋屈,但魄山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在這該死的、危機四伏的天獄深處,活著走到終點,才是揭開一切謎底的前提。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莫寧深深地看著魄山的背影,眼中神色劇烈變幻,最終歸於一片深不見底的、比前方寒獄更加沉寂的幽暗。他沒有再追問,隻是默默地抬步跟上。有時候,極致的回避本身,就是一種清晰無比的答案。那被魄山死死隱瞞的、推動鬼戮的最終真相,其沉重與黑暗的程度,恐怕足以在他們成功穿過眼前這片恐怖寒獄之前,就將他們苦苦支撐的意誌徹底壓垮、凍結。
    三人不再言語,各自收斂心神,全力運轉魂力,抵禦著那越來越強烈、仿佛能直接冰封靈魂的可怕寒意,向著第六獄那如同永恒寂滅化身的入口,一步步走去。前方的未知嚴寒與極致寂靜,與身後關於鬼戮的沉重謎團、碧蘅的詭異低語、以及魄山那緊閉如鐵的口風,交織成一張更大、更密、更令人窒息的網,將他們緊緊纏繞、拖向更深的深淵。而魄山那始終不曾鬆動的沉默,就如同這寒冰葬念獄的入口一般,深不見底,散發著拒人**裏之外的冰冷,令人望之而生畏,心生無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