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冰封心竅一線光

字數:3740   加入書籤

A+A-


    一步踏入第六獄的邊界,仿佛跨過了某個不可逆的閾值。並非溫度的驟然降低——魂體對冷熱的感知本就異於肉身——而是一種更為本質的、針對“存在”本身的侵蝕。
    聲音首先被剝奪。並非絕對的寂靜,而是一種被無限拉長、扭曲後的空洞回響,如同置身於萬裏冰封的海底,隻能聽到自身血液(魂力)緩慢流淌時,那粘稠而凝滯的微弱聲音,以及更遠處,冰層在巨大壓力下偶爾發出的、沉悶如歎息般的**。這聲音非但不帶來生機,反而加倍襯托出死亡的氛圍。
    光線在此地是一種被囚禁的刑罰。沒有光源,亦無陰影,整個世界彌漫著一種均勻的、死氣沉沉的灰藍色調。這光並非照射而來,更像是從無數萬載寒冰內部自行滲透而出,冰冷、無情,無法帶來任何溫暖與希望,隻是將一切凍結的景象清晰地、殘酷地展現在眼前。
    視野所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原。但這冰原並非平坦,而是由無數扭曲、猙獰的冰峰、冰棱、冰川構成,它們以各種違反重力的姿態相互擠壓、堆疊、穿刺,形成一片巨大而混亂的冰之森林。冰體並非透明,內部凍結著無數模糊的陰影,那是曆代在此受刑的罪魂,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恐懼、他們生前的記憶碎片,都被永恒地凝固在這寒冰之中,成為了這獄界景觀的一部分,無聲地訴說著絕望。
    空氣(如果那還能稱之為空氣的話)凝滯得如同實體,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鋒利如刀的冰晶和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意念。這股寒意直接作用於靈魂核心,並非簡單的凍僵,而是一種緩慢的“思維凍結”。念頭如同陷入泥沼,轉動得越來越慢,情感被一點點抽離,喜悅、憤怒、悲傷……甚至包括恐懼本身,都逐漸變得模糊、遙遠。一種深沉的、對萬事萬物都失去興趣的虛無感,如同冰水般緩緩漫上心頭,誘惑著人放棄思考,放棄掙紮,就此融入這片永恒的死寂。
    這才是寒冰葬念獄最恐怖之處——它不折磨你的肉體,不撕裂你的魂體,它要埋葬的,是你的“念”,是你作為獨立存在的意識本身。它讓你在絕對的清醒中,感受自我的緩慢死亡。
    “呃……”黃笙發出一聲壓抑的**,她下意識地抱緊雙臂,但魂體並無實質的溫暖可尋。她那賴以成名的音律在此地徹底啞火,連在心中默念樂章都變得斷斷續續,音符如同凍僵的飛鳥,紛紛從思維的天空墜落。她感覺自己的心,那顆離經叛道卻始終鮮活的心,正在一點點變得冰冷、麻木。
    魄山周身原本渾厚的罡氣,此刻也隻能縮成薄薄一層緊貼體表的光暈,光芒黯淡,並且不斷被周圍的寒意侵蝕,發出細微的、如同冰麵碎裂般的聲響。他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鏡的冰麵上,都異常艱難,需要耗費極大的魂力才能穩住身形,避免滑倒或被那些突兀刺出的冰棱劃傷。他那張向來沉穩如山的臉上,也首次出現了一種極力對抗某種無形侵蝕的吃力感,眉頭緊鎖,眼神中的銳利被一種凝重的滯澀所取代。
    莫寧的情況最為特殊。他的魂印對靈魂層麵的變化最為敏感,因此對這“葬念”之力的感受也最為深刻和凶險。他感覺自己的識海仿佛正在結冰,思維的速度明顯下降,過往的記憶碎片如同被凍結的魚,在冰麵下僵硬地懸浮著。他甚至需要刻意地去回想莫雨病弱的臉、旌劍門覆滅的仇恨,才能勉強點燃一絲對抗這無邊寒意的火焰,但那火焰是如此微弱,搖曳不定。更可怕的是,他感覺到魂印深處那屬於陰詔司的死氣,似乎也受到了這極致寒冷的影響,運轉起來變得異常晦澀,仿佛也要被同化、凍結。
    “不能停……停下……就真的……完了……”莫寧從幾乎被凍僵的牙縫裏,極其艱難地擠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字,聲音微弱得剛一出口,幾乎就要被這片死寂的冰原徹底吞噬。他強迫自己抬起如同灌滿了萬載玄冰般沉重的雙腿,沿著一條看似是前人(或許是更早的、已然湮滅的罪魂)在犬牙交錯的冰峰峽穀間踩踏出的、極其模糊且布滿潛在危機的狹窄小徑,踉蹌前行。
    這第六獄,比之前經曆的任何一獄都更令人從靈魂深處感到絕望。因為它摧毀的目標並非你的能量體,而是你抗爭的意誌本身。它用無盡的寒冷與寂靜,緩慢地、卻無可辯駁地讓你相信,放棄,才是唯一合理的、輕鬆的、最終的歸宿。
    然而,就在三人的意識都如同風中殘燭,即將被那無邊的寒冷與死寂徹底淹沒、同化的最後刹那——走在前方,一直以強大意誌開路、卻也顯得步履維艱的魄山,突然猛地停下了腳步!他那雙幾乎被濃密冰霜覆蓋、睫毛都已凝結的眼簾,奮力抬起,死死盯住了側前方一處看似與其他冰壁無異、光滑如鏡、內部凍結著無數痛苦麵孔的冰壁!
    “看……那裏……”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到了極點,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用盡全身力氣,從幾乎完全凍結的喉嚨與魂髓深處硬生生摳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驚疑。
    莫寧和黃笙此刻的思維運轉早已慢如蝸牛,幾乎是在一種本能驅動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順著魄山目光所示的方向,茫然望去。
    起初,什麽也沒有,隻有那片熟悉的、死寂的、令人絕望的灰藍。但很快,在他們幾乎要凝固的視覺感知中,終於捕捉到了——在那麵厚重冰壁的最深處,極深極深的地方,似乎……真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截然不同於周圍死寂藍光的異樣光芒,在頑強地、間歇性地閃爍著!
    那光芒非常非常微弱,忽明忽暗,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呈現出一種極其淡薄、卻在此地顯得無比珍貴的——暖黃色!
    那是什麽?
    在這片埋葬一切念想、色彩、溫暖和希望的絕對寒獄之中,這一絲微弱的、帶著一絲微弱暖意的光,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不協調,如此的……不可思議!
    但它確實存在著!並非幻覺!
    這一微不足道的發現,卻如同在三位即將被徹底凍斃、意識消亡的旅者心中,猛地注入了一股強效的強心劑!雖然周遭的絕對寒冷並未減少分毫,雖然思維的齒輪依舊轉動得無比艱難,但那幾乎要將他們徹底吞噬的、令人沉淪的虛無感與放棄的念頭,卻被這微小到極致的“異常”,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細微卻至關重要的縫隙!
    “有……東西……”黃笙的眼中,終於重新凝聚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和焦距,盡管如同螢火,卻不再是徹底的死寂與麻木。
    莫寧強忍著識海幾乎要被徹底冰封的巨大痛苦,將魂印那近乎停滯的感知力拚命凝聚成一絲細線,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探向那冰壁深處的微光。他模糊地感覺到,那光芒並非此地寒獄規則產生的幻覺,其中似乎蘊含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純淨而堅韌的……生機?或者說,是一種與這彌漫天地的葬念寒意截然相反的、充滿了“不屈”與“反抗”的意誌殘留?
    這縷微光,究竟是什麽?是某個力量通天、意誌如鐵的遠古罪魂,在被徹底凍結湮滅前,燃燒所有一切留下的最後抗爭印記?是這近乎完美的獄界規則運轉中,一個極其偶然、未被察覺的微小漏洞或裂縫?又或許是……其他什麽超出他們理解的存在,所留下的標記或指引?
    無人知曉其來曆。
    但它就在那裏。真實不虛。
    如同無盡黑暗宇宙中的一顆孤獨恒星,雖光芒微弱,無法徹底照亮冰冷殘酷的前路,卻明確地、堅定地告訴在黑暗中瀕臨絕望的旅人:黑暗與寒冷,並非此地的唯一!存在,仍有其他的可能!
    希望,或許隻有針尖那麽渺小,但在這能將靈魂乃至意識都徹底凍斃的絕對絕境裏,這一點點的不屈之光,已經足夠讓三個瀕臨意識消亡的魂靈,從虛無的懸崖邊拉回,重新榨取出最後一絲力氣,掙紮著,朝著那絲微光隱約指引的方向,更加艱難,卻也更加堅定地,邁出下一步。
    寒冰葬念獄那漫長而恐怖的考驗,無疑才剛剛開始。但這意外發現的、深藏於冰壁核心的“一線光”,已然成為了他們對抗永恒死寂、維係自我意識不滅的,唯一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