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公主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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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七,鬼門未闔。
    京師夜雨如絲,卻帶著一股腥氣,皇城燈火盞盞漸熄,最後隻剩紫宸殿簷下那對“氣死風”燈,紙罩被雨泡爛,燈焰搖晃,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永泰公主身披素衣,赤足立在護城河上的至樂橋中央。
    雨浸透了單衣,冰涼貼肉,她卻感覺不出冷——胸口裏燃著一把火,燒得她指尖發顫。
    橋下,一條烏篷小船悄然泊於蘆葦叢中,船頭懸一碧色燈籠,光暈在水麵碎成了無數翠花。
    她抬頭望向宮牆,牆頭鐵棘挑燈,像一排黑齒。
    那裏曾有她奔跑的童年,如今卻是吞人的巨獸。
    “永泰,你瘋了?”身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男聲。
    她沒有回頭,隻握緊了袖中的血書。
    雨聲裏,她聽見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重,像更錘敲在鼓麵上。
    血書是黃昏寫就的。
    她咬破食指,以血為墨,在黃綾上留一行瘦字:
    “皇兄,我既未鑄金佛,亦未貪金,更未竊國,皇兄明鑒。”
    落款:臣妹永泰。
    劉岱撐傘而來,傘麵繪墨竹,竹枝被雨泡得猙獰。
    “回去吧!”他伸手攥她腕,掌心冰涼,“你死在這裏,隻會坐實你‘畏罪自盡’,更坐實了我兄長劉珩的冤屈。”
    永泰側過頭看著他,眸色深得像兩口水井。
    “二公子,我若不死,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她聲音輕,卻像鈍刀鋸骨,“佛座上刻著我的名字,金條上烙著我的印信,我多活一日,便要被‘竊國’二字多釘一日。”
    劉岱喉結滾動,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
    “我能救你,”他低聲道,“隻需你說一句‘受周婉兒蠱惑’,我保你無事。”
    永泰笑了,笑裏帶血:“休想!”她搖頭,雨珠順著發梢甩出,“我雖愚鈍,卻知誰是真心對我的。”
    “告訴劉珩,黃泉路上,我等他算賬。”永泰眼裏滿是決絕。
    劉岱指背青筋暴起,傘柄幾欲折斷。
    永泰卻突然跨上橋欄,素衣被風吹得獵獵,像一麵將碎的旗。
    “去問問太後……”她回頭,雨水衝得唇色慘白,“我若以死證清白,她可睡得著?”
    話音未落,她已仰麵墜下。
    橋高數丈,夜黑如墨。
    隻聽“撲通”一聲悶響,水花濺起,轉瞬便沒入冰流。
    劉岱撲到欄邊,手裏隻抓住一片濕袖。
    他怔怔望著漆黑水麵,神色由疑懼轉變成冷笑。
    “哼哼,死了好,死了好哇!死了一了百了……”
    落入水中的一刹那,永泰被冰流裹住,口鼻驟然灌入冷水,她本能想呼救,卻猛然想起——閉氣,不可掙紮。
    一道黑影潛來,迅速用布捂住她口鼻,布中浸過麻沸散,涼意透骨。
    她意識開始渙散,最後一眼,是碧色燈籠在水下晃成的光影。
    暗衛雙臂托在她腋下,帶著她柔弱的軀體潛入橋洞暗閘。
    閘口早被提前撬開,外接一條窄河汊,直通城外水關。
    烏舟順流而下,雨幕成天然帷幕。
    船頭,一名尼姑早已等候多時。
    見永泰上來,她立刻以厚毯裹住她,低聲道:“阿彌陀佛,從今往後,世上再無永泰公主。”
    此時,永泰藥性已過。
    她渾身顫抖著,卻倔強地挺直脊背:“是啊,她……已經死了。”
    她抬手摘下鬢邊的金釵,稍頓,然後便將它拋入河中。
    金釵沉沒,來不及激蕩起漣漪便已沉沒,好似無望的人生一樣。
    “給我刀。”她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尼姑遞上一把短刀。
    永泰接過刀,對著垂落濕發,一刀割下。
    青絲紛落,被水卷走,像一場黑色的祭奠。
    雷聲滾滾,大雨滂沱。
    烏舟漸漸沒入黑暗,如一尾逃出生天的魚。
    翌日,七月十八,皇城內殿。
    太後手執琉璃盞,麵頰被琉璃反射的光映得青白,越發顯出老態。
    “聽說了嗎?永泰公主……投河了。”
    “聽說了,但我等最好莫在宮裏議論,小心腦袋……”
    “哦……曉得了。”
    這是幾個金午衛在她窗下低聲談論的話題,或許他們是故意漏給她聽的也未可知。
    太後手中茶盞落地,碎聲清脆。
    茶水濺在太後赤金裙麵,瞬間吸盡,像一小灘血。
    此刻,她的內心莫名的痛。
    她深吸一口氣,卻壓不住唇角顫抖:“皇帝,你也太狠毒了,想逼死你所有的親人嗎?”
    太後閉上眼,佛珠在指間“哢”地斷裂,檀木珠滾落一地。
    窗外,雨聲如泣。
    亥時一刻,白玉堂後室。
    周婉兒立於案前,手邊一盞青燈,火焰忽閃。
    她手裏攥著一片濕透的袖角——是永泰最後的托付,方才由暗衛悄悄送來交給她的。
    袖角內側,以血寫就一行小字:
    “我既未鑄金佛,亦未貪金,更未竊國,我願以命來自證清白,也為你鋪路。”
    最後的“也為你鋪路”頗有對周婉兒的埋怨之意。
    “看來是我大意了,聽風吟說的沒錯,不該立刻去麵聖,應該先壓一壓。”
    周婉兒指背青筋浮現,本想暗自垂淚,卻發現並無淚。
    她抬眼望向雨幕深處,仿佛看見公主躍入河水的那一刻,她冷冽的側臉。
    “傻瓜,”她輕泣,卻字字如鐵,“人都死了,還怎麽自證清白?”
    燈焰猛地一跳,映出她眼底兩簇幽亮的光。
    “誒,不對!”她霍然立起,“人死了的確不能自證清白,人若沒死呢?”
    “阿苦你來,”她揮筆在紙箋上寫下八個字:“公主未亡,陛下勿憂”。
    “讓武大哥速速送去宮裏交給皇上。”
    阿苦雙手捧信,好似捧著誰的命,速去找武斷。
    周婉兒之所以給皇帝寫信,是因為她突然想到,皇帝必然也收到了同樣的絕筆,他必然會為此神傷。
    ……
    角樓高處,聽風吟沐風獨立。
    雨線斜織,打濕了他鬢邊的散發。
    他手裏捏著一片殘破的黃綾,也是永泰血書,暗衛剛剛送來的。
    他垂眸,指背被風吹得發青,卻感覺不到冷,心中隻有愧悔。
    遠處,烏雲裂開一線,天光透下,像一把薄刃,仿佛要將暗夜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