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福建巡撫徐繼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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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局門麵不大,卻頗為雅致。她亮出林則徐的信物,很快被引到後堂。
    後堂內,一個穿著半舊長衫、氣質儒雅卻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正在看書。見她進來,放下書卷,微微一笑:“可是張姑娘?少穆兄的信,我已收到了。”
    正是福建巡撫徐繼佘。他竟微服在此等候。
    “民女參見撫台大人。”張新欲行禮。
    徐繼佘擺手阻止:“不必多禮。少穆兄信中已將姑娘義舉盡述,徐某敬佩。此番請姑娘來,一是為保姑娘周全,二來,確實也有些事情,想向姑娘請教。”
    他請張新坐下,親自斟了杯茶,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不瞞姑娘,福建境內,近年來亦有些蹊蹺之事。沿海某些漁村,時有壯年男子莫名失蹤。一些偏僻島嶼,時有不明船隻出入,運送的卻非尋常貨物。甚至……福州城內幾家大藥行,其藥材來源賬目,細查之下,亦有可疑之處。隻是苦於線索散碎,難以串聯。”
    他看向張新:“直至看到少穆兄的信和姑娘帶來的部分抄件,其中提及‘丹鼎社’利用海路運輸南洋藥材毒物,甚至進行人口擄掠以供試藥……許多疑點,似乎豁然開朗。”
    張新精神一振,立刻將雲鬆道人所提供的關於“丹鼎社”利用海路、勾結行商,甚至可能進行人口交易的資訊,更加詳細地告知徐繼佘。
    徐繼佘聽得極為認真,不時發問,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他們的觸手,伸得比我想象的更長。”
    他站起身,踱了幾步,忽然停下,看向張新,目光灼灼:“姑娘可願助我,徹底清查此事?將‘丹鼎社’在東南沿海的這條毒脈,連根拔起?”
    “民女萬死不辭!”張新毫不猶豫。
    “好!”徐繼佘撫掌,“此事需從長計議,周密布置。我會暗中調遣絕對可靠之人,從藥行賬目、失蹤人口、可疑船隻三條線同時暗中查起。姑娘於此道經驗豐富,又熟知內情,可為我等幫助,查漏補缺。”
    接下來數日,張新便隱居在致用書局後院。徐繼佘調來了心腹師爺和幾名精幹的巡撫衙門暗探,與張新一同分析線索,製定計劃。
    調查在極度隱秘的情況下展開。過程遠比想象的艱難,“丹鼎社”的勢力無孔不入,且極其警覺,數次調查剛有眉目,線索便突然中斷,相關人等或消失,或暴斃。
    但徐繼佘畢竟是封疆大吏,手握實權,決心又大。在他的全力支持和張新的精準指引下,一條條線索終於被艱難地串聯起來。
    證據指向福州城外一座看似普通的私人園林——“頤養園”,以及幾艘經常往返於福建與澎湖、台灣之間的神秘貨船。
    時機逐漸成熟。
    這日,徐繼佘得到密報,那幾艘神秘貨船即將再次靠岸,進行一批“特殊藥材”的交接。
    他不再猶豫,決定動用撫標親兵,張網以待!
    是夜,月黑風高。
    福州外海一處偏僻的小碼頭,黑影憧憧。幾艘沒有懸掛任何旗號的貨船悄然靠岸。船上人與岸上人低聲交接,一箱箱沉重的貨物被迅速搬運下來。
    就在此時,四周突然火把大作!無數官兵如同神兵天降,將碼頭團團圍住!
    “巡撫衙門拿人!束手就擒!”
    為首武官高聲喝道。
    碼頭上頓時一片大亂!船上和岸上的人驚惶失措,有的試圖反抗,有的想跳海逃竄,瞬間被官兵鎮壓拿下!
    徐繼佘和扮作親隨的張新從陰影中走出。
    “開箱!”徐繼佘下令。
    兵士們用刀斧劈開那些密封的木箱。
    然而,箱子裏露出的,並非預想中的鴉片或藥材,而是一塊塊灰撲撲、看似普通的……石頭?!
    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為首的船老大被押到徐繼佘麵前,雖然嚇得渾身發抖,卻連聲喊冤:“大人明鑒!小的們隻是運些普通石材啊!絕無違禁之物!冤枉啊大人!”
    徐繼佘眉頭緊鎖,上前仔細察看那些石頭。確實隻是常見的花崗岩,並無特殊之處。
    難道情報有誤?中了對方的金蟬脫殼之計?
    張新卻沒有去看那些石頭,她的目光被碼頭地麵上一些不易察覺的、新鮮的車轍印吸引。那車轍印很深,卻並非通向存放石頭的倉庫,而是拐了個彎,消失在碼頭另一側的灌木叢後。
    “大人!看那裏!”她低聲提醒
    徐繼佘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神一凝,立刻揮手:“跟過去!”
    一隊士兵沿著車轍印追去,很快在灌木叢後發現了一條被刻意掩蓋的小路。小路盡頭,是一個極其隱蔽的小型棧橋,橋邊,赫然停著兩艘吃水很深的小型舢板!船上蓋著帆布,下麵顯然裝著重物!
    “不好!調虎離山!”徐繼佘瞬間明白過來!
    果然,這邊碼頭的動靜隻是幌子!真正的交易在另一邊!
    官兵立刻撲向那兩艘舢板!
    舢板上的人顯然沒料到這麼快就被發現,倉促間想要斬斷纜繩逃跑,卻被迅速包圍控製。
    苫布被掀開。下麵露出的,是一箱箱密封的、散發著奇異氣味的陶罐,以及幾個被鐵鏈鎖著、奄奄一息、明顯被當作“貨物”的活人!
    還有一些箱子裏,裝著顏色詭異的礦石和提煉工具!
    人贓並獲!
    然而,就在此時,突發狀況!
    那幾個被鎖著的“貨物”中,一人突然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決絕,張口似乎想喊什麼——
    “咻!”
    一支極細小的吹箭從遠處黑暗中無聲射來,精準地沒入他的咽喉!
    那人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響,眼中光芒迅速黯淡,當場斃命!
    滅口!
    “有埋伏!”官兵們頓時緊張起來,圍成圓陣,警惕地望向四周黑暗。
    徐繼佘臉色鐵青。
    張新卻死死盯著那枚奪命的吹箭——箭尾極細,似乎刻著某種難以辨認的紋樣。
    她猛地想起雲鬆道人關於四川唐門用毒之術的警告!
    難道,“丹鼎社”連唐門的殺手也調動了?!
    就在這緊張的對峙時刻,遠處海麵上,突然亮起了一連串燈火信號,明滅不定,似乎是在傳遞某種資訊。
    緊接著,一艘速度極快的雙桅帆船,如同鬼魅般從黑暗的海平麵上駛出,毫不猶豫地朝著外海方向疾馳而去!它甚至沒有理會這邊碼頭的混亂,走得決絕而匆忙。
    那船的樣式……並非中國沿海常見的船型!
    徐繼佘和張新同時看到了那艘怪船。
    “追!”徐繼佘立刻下令。
    幾艘水師快艇迅速出擊,追向那艘怪船。
    然而那怪船速度極快,且似乎對這片海域極其熟悉,很快便消失在夜色籠罩的茫茫大海之中。
    水師無功而返。
    碼頭上的混亂漸漸平息,殘餘的抵抗被徹底鎮壓。活口被押走,貨物被查封。
    但徐繼佘和張新的臉色卻絲毫沒有輕鬆。
    那艘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怪船,那精準狠辣的滅口吹箭,還有這精心策劃的調虎離山之計……無一不在說明,對手的狡猾、凶殘和強大的實力,遠超預估。
    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隱秘結社那麽簡單。其背後,似乎還牽扯到更複雜的……海上勢力?
    “看來,這潭水比我們想得更深。”徐繼佘望著漆黑的海麵,語氣沉重。
    張新沒有說話,她彎腰,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拾起那枚奪命的吹箭。箭尖幽藍,顯然淬有劇毒。箭尾的紋樣在火把光下微微反光——那是一個極其精巧的、複合的圖案:一半是閃電,一半是……梅花。
    閃電與梅花?!
    張新的呼吸驟然停滯!
    閃電,是“驚蟄”的標記!
    梅花,是“丹鼎社”的標記!
    這枚吹箭……這枚同時帶著兩個組織標記的吹箭,是什麼意思?!
    “驚蟄”和“丹鼎社”……難道根本不是對頭?!
    海風堿腥,吹拂著福州碼頭尚未散盡的血腥與硝煙味。那枚冰冷淬毒的吹箭靜靜躺在張新掌心,箭尾那詭異融合的閃電與梅花紋樣,在跳動的火把光下,像一隻嘲弄的眼睛,死死盯著她。
    閃電……梅花……
    驚蟄……丹鼎社……
    不是對立?不是清理門戶?
    那地窖中蒙麵首領沉靜的眼神,雲鬆道人蒼涼的話語,一路來的“幫助”與“指引”……難道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戲?一場利用她的仇恨與執著,借她的手,鏟除異己、重新洗牌的陰謀?!
    那艘消失在茫茫外海的詭異帆船,那船上的人,是“丹鼎社”的核心?還是……“驚蟄”的真身?
    一股比海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間貫穿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幾乎握不住那枚輕飄飄的吹箭。
    “張姑娘?”徐繼佘察覺到她的異樣,眉頭緊鎖,“可是發現了什麼?”
    張新猛地回神,幾乎是本能地,五指收攏,將那枚足以顛覆認知的吹箭緊緊攥入掌心,鋒利的箭鏃刺破皮膚,帶來一絲銳痛,卻讓她混亂的思緒強行清醒。
    不能說。至少現在不能。徐繼佘是能臣,是清官,但他背後關係網複雜,誰能保證他與“驚蟄”或“丹鼎社”殘餘毫無瓜葛?這枚箭,這驚天的猜測,一旦出口,可能立刻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甚至打亂徐繼佘的部署。
    她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垂下眼,聲音刻意帶上一絲疲憊與後怕:“沒……隻是覺得這滅口手段太過狠辣詭異,心神不安。”
    徐繼佘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銳利,似乎察覺到她有所隱瞞,但並未追問,隻是歎了口氣:“是啊,狠辣詭異,且組織嚴密。此番雖有所獲,卻也隻是斬斷其幾根爪牙,未能傷及根本。那艘怪船……更是心腹大患。”
    他轉向副將,沉聲吩咐:“嚴加審訊活口!清理現場,所有物證仔細收攏,直接送入巡撫衙門密室,任何人不得擅動!加強沿岸巡防,嚴查所有可疑船隻!”
    “嗻!”
    處理完這一切,徐繼佘才對張新道:“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先隨我回衙門暫歇,從長計議。”
    回到戒備森嚴的巡撫衙門,張新被安置在一處僻靜的客院。她屏退左右,獨自坐在燈下,再次攤開手掌。
    血珠從被箭鏃刺破的傷口滲出,染紅了那詭異的標記。
    閃電與梅花交纏。驚蟄與丹鼎社一體?
    如果這是真的,那他們引導她去熱河,給她雲鬆道人的線索,助她將證據遞給林則徐,甚至現在借徐繼佘之手打擊沿海分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正義,而是為了……清除不聽話的舊枝,穩固他們自己的統治?或者,是為了將水攪渾,趁亂實現某個更龐大、更瘋狂的計劃?
    那個關於“創造新朝代”的瘋狂念頭,再次浮現。難道“驚蟄”才是這個計劃真正的推行者?而鄭親王、劉瀛之流,隻是被利用甚至被舍棄的卒子?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與寒冷。從紫禁城到這南海之濱,她以為自己在對抗黑暗,卻可能從頭到尾,都在一雙更大的、冰冷的手掌中跳舞。
    皇帝的和稀泥,林則徐的雷厲卻局限,徐繼佘的謹慎……麵對這樣一個深不見底、亦正亦邪的龐然大物,她還能相信誰?還能依靠誰。
    不。她誰也不能依靠。隻能靠自己。
    必須驗證這個猜測!必須弄清楚“驚蟄”和“丹鼎社”的真正關係!
    如何驗證?直接去問徐繼佘?風險太大。
    那枚吹箭是一個線索,但太過微弱。
    她需要更多證據。需要找到那艘消失的怪船,或者……找到“驚蟄”與“丹鼎社”確有關聯的鐵證!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大海,是那艘怪船消失的方向,也可能藏著最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