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磚雕師的執念

字數:5630   加入書籤

A+A-


    與黑白無常的那次深度交流之後,一連幾天,玉簡都十分安靜。
    這正合我意。
    謝必安那番關於“靈魂信息態”的理論,給我帶來了極大的衝擊,也為我理解《太一元神遨遊經》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經文中許多晦澀難懂的段落,例如關於“神魂凝練”、“洗滌塵念”的描述,如果用“信息態”的理論去代入,就變成了“核心數據包的加密與優化”和“清除冗餘、有害的垃圾數據”。
    這種跨體係的印證,讓我對修行的本質有了更深的理解,也讓我對這個世界的敬畏之心,愈發濃厚。
    原來,無論是東方的修仙,還是陰間的神道,在最底層的邏輯上,都遵循著某種共通的、近似於“宇宙信息法則”的規律。
    這幾天裏,我暫停了“扮演”流浪貓的遊戲。
    那種窺探凡人隱私的低級趣味,在宏大的生死真相麵前,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將所有心神都沉浸在修行之中,一方麵鞏固著因麒麟之怒而激增的神魂力量,另一方麵,則嚐試著用“信息論”的觀點,去重新解讀經文。
    我的陽神,變得越發通透、純淨。
    如果說之前它像一團凝實的霧氣,那麽現在,它更像一塊通透的水晶,內部的每一縷“神念數據流”,都變得清晰、有序。
    這天傍晚,我剛結束一次冥想,那枚靜置在桌角的玉簡,又一次散發出了柔和的白光。
    是範無救。
    我探入神念,他的聲音立刻在腦海中響起,隻是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嬉皮笑臉與小心翼翼,而是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灼與凝重。
    “上仙,冒昧打擾,實在是……遇到了一樁棘手的案子,想……想向上仙請教一二。”
    我的心頭微微一動。
    請教?
    恐怕是想讓我出手相助吧。
    我維持著“高人”的姿態,淡漠地回應:“何事?”
    “唉,一言難盡。”範無救歎了口氣,“城西那邊有條老街瓦子巷,最近正在拆遷。街上有個老磚雕師,上個月因為意外過世了。可他的魂……不,他的‘信息態’,卻一直不肯離去。”
    “執念?”我吐出兩個字。
    這是從他們上次的談話中學來的術語。
    “正是執念!”範無救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而且是極深的執念!他死後,信息態就一直盤踞在他生前那個小小的磚雕作坊裏。我們兄弟倆去了三次,連門都進不去。”
    “進不去?”我有些意外。
    以他們拘魂使者的身份和法器,竟然會被一個凡人的執念擋在門外?
    “是啊。”範無救的聲音裏充滿了無奈,“那老先生的執念,在他作坊周圍形成了一個小型的‘信息封閉場’,我們稱之為‘心牢’。任何帶有‘秩序’屬性的力量,比如我們的拘魂索,都會被排斥。我們試過強行突破,結果那‘心牢’的反應極其劇烈,差點傷到那老先生的靈魂本源。按規定,若是在引渡過程中導致信息態受損,我們是要被扣除大量績效的。”
    我算是聽明白了。
    不是他們搞不定,而是搞定的成本太高,代價太大,影響KPI。
    這濃濃的職場氣息,讓我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
    “那老先生的執念,究竟是什麽?”我問道。
    “就是他那門手藝。”範無救回答,“他是個老派的匠人,一輩子就守著那間鋪子,做出來的磚雕,說是藝術品也不為過。可如今這世道,誰還用那東西?手藝麵臨失傳,他一輩子心血無人繼承,這股不甘和遺憾,就成了他死後最大的執念。我們隔著‘心牢’,都能感覺到裏麵那股濃得化不開的……匠氣。”
    匠氣。
    這個詞,觸動了我。
    我忽然想起了之前“扮演”各種生靈時的體驗。
    無論是古鬆的百年孤寂,還是流浪貓的都市浮生,每一種生命,都有其存在的“烙印”。
    而這位老磚雕師,顯然是將自己的一生,都烙印在了那些磚石之上。
    “你們想讓我如何?”我平靜地問。
    玉簡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範無救在和謝必安商量。
    最終,還是範無救開口,語氣變得更加恭敬:“小仙不敢奢求上仙出手。隻是我等見識淺薄,想來想去,我們幽都司這種程序化的處理方式,對這種充滿了‘人性’的執念,似乎……有些束手無策。而上仙您道法通玄,見解非凡,或許……能給我們指點一條明路?”
    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是請教,又把台階鋪得十足。
    我內心飛速盤算。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親身接觸“靈魂執念”,印證“信息態”理論的機會。
    一個深入了解“幽都司”工作流程,鞏固我“上仙”身份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那個詞——“匠氣”。
    它讓我產生了一絲好奇。
    一個將畢生都奉獻給一門手藝的靈魂,他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光景?
    “也罷。”我淡淡地說道,“本座今夜無事,便隨你們去看一看。”
    “真的?!”範無救的聲音裏充滿了壓抑不住的驚喜,“太好了!多謝上仙!多謝上仙!那……我們一個時辰後,在城西‘瓦子巷’巷口等您?”
    “可。”
    切斷了神念,我站起身,走到了窗邊。
    夜幕已經降臨,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勾勒出這個鋼鐵森林冰冷的輪廓。
    我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這層層疊疊的樓宇,望向了那片即將消失在推土機下的、古舊的城區。
    一個靈魂,一座心牢。
    這對我來說,不是一次“工作”,也不是一次“幫助”,而是一場特殊的“扮演”。
    一場以“磚雕師的執念”為藍本的,深度修行。
    ……
    一個時辰後,瓦子巷口。
    這條老巷,已經被藍色的施工鐵皮包圍,巷口的路燈壞了一盞,忽明忽暗,將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老房子特有的、一絲絲腐朽的黴味。
    我沒有讓肉身前來,而是陽神出竅,悄無聲息地飄然而至。
    範無救和謝必安早已等候在那裏。
    他們還是那身中山裝,站在陰影裏,與周圍的夜色幾乎融為一體。
    看到我的陽神顯形,他們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禮。
    “上仙。”
    我微微頷首,目光越過他們,投向了巷子深處。
    在我的靈覺視野中,整條瓦子巷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代表著衰敗與死亡的灰霧之中。
    但在巷子的中段,卻有一個地方,散發著截然不同的氣息。
    那是一個半徑約莫十米的、近乎完美的球形空間。
    它的外壁,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土黃色與青灰色的光暈,如同一個巨大的、由磚石打磨而成的蛋殼。
    光暈的表麵,還流動著無數細密的、肉眼無法看見的紋路,那些紋路繁複而有序,仿佛是某種建築的藍圖,又像是某種藝術的草稿。
    整個球體,散發著一股沉靜、固執、甚至有些偏執的氣息。
    它不邪惡,也不陰冷,但卻堅定地排斥著周圍的一切。
    這,就是那座“心牢”。
    “上仙請看,”範無救指著那光球,苦笑道,“就是這東西。軟硬不吃。我們的法器一靠近,它表麵的紋路就會像活過來一樣,把我們的力量全部卸掉、彈開。除非用超過它承受極限的力量一舉摧毀,否則根本進不去。”
    謝必安補充道:“但那樣做,裏麵的信息態本源,也會一同湮滅。”
    我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飄了過去,伸出手,用我的陽神,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層光壁。
    指尖傳來的,並非冰冷或堅硬的觸感。
    而是一種……溫潤而粗糙的感覺,就像在撫摸一塊上好的、經過歲月打磨的青磚。
    緊接著,一股龐雜而純粹的信息流,順著我的指尖,湧入了我的神魂。
    那並非一段記憶,也不是一段話語。
    而是一種感覺。
    是手指劃過磚麵時的細膩觸感。
    是刻刀切入磚石時的沉穩阻力。
    是無數個日夜裏,在孤燈下,一刀一刀,將一塊平凡的磚石,賦予生命與靈魂的那種極致的專注與喜悅。
    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深深的、如同深淵般的……遺憾。
    我緩緩收回手,心中已經了然。
    範無救他們錯了。
    這並非一座“牢籠”。
    這是一件尚未完成的、凝聚了畢生心血的……作品。
    而那位老磚雕師的靈魂,不是被困在其中。
    他,就是這件作品的……一部分。
    我該如何進去,才能不“打碎”這件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