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扮演“解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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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那座由純粹“匠心”構築的壁壘,範無救和謝必安束手無策。
    在他們的認知體係裏,這屬於典型的“高強度執念個案”,處理方式隻有兩種:要麽以更強的秩序力量強行破除,要麽耗費大量時間精力,用水磨工夫去消解執念的根基。
    前者會毀了靈魂,後者……太影響KPI。
    但於我而言,這卻是一個絕佳的“扮演”舞台。
    我沒有像他們預想的那樣,祭出什麽驚天動地的法術,也沒有試圖去分析這“心牢”的能量結構。
    我隻是靜靜地懸浮在光壁前,閉上了雙眼。
    我的陽神,緩緩盤膝坐下,就在那忽明忽暗的路燈光影裏,在那冰冷的施工鐵皮前。
    這一舉動,讓旁邊的黑白無常麵麵相覷,完全摸不著頭腦。
    “上仙這是……?”範無救壓低了聲音,用神念向謝必安傳音,但我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
    “不知。靜觀其變。”謝必安的回應一如既往的簡潔。
    我沒有理會他們。
    我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了下去。
    《太一元神遨遊經》,“勘”字訣,其核心並非模仿,而是“共鳴”。
    想要進入一位匠人封閉的內心世界,最好的鑰匙,不是力量,而是理解。
    你必須先成為他,才能被他所接納。
    我的識海中,開始飛速地閃過無數畫麵。
    並非我自己的記憶,而是我通過網絡、書籍所能搜集到的,關於“磚雕”這門古老手藝的一切信息。
    選磚、浸水、起稿、打坯、出細……
    每一個步驟,每一種刀法,都在我的神念中被反複推演、模擬。
    我甚至調動起曾經“扮演”一棵古鬆時的記憶,去體會那種靜默無言、在時光中沉澱的“物性”;
    調動起“扮演”流浪貓時的記憶,去感受那種對一個固定“領地”的熟悉與依戀。
    漸漸地,我的陽神之上,那股屬於修仙者的、超然而飄渺的氣息開始收斂、沉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厚重的、樸實的、帶著一絲泥土與石屑味道的氣息。
    我的神魂,不再是一塊通透的水晶,而仿佛變成了一塊等待雕琢的青磚。
    我沒有試圖去“攻擊”那層光壁,而是將我自身調整到與它完全相同的“頻率”上。
    我將一縷神念,如同一根最纖細的蛛絲,輕輕地、試探性地,再次搭在了那光壁之上。
    這一次,我傳遞的不是詢問,不是命令,也不是勸解。
    我傳遞的,是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欣賞”。
    我用神念,向它“訴說”著我對那些流動紋路的理解。
    “這一刀,是‘陷地雕’,刀法沉穩,力道千鈞,如山巒之基,奠定了整個作品的厚重感。”
    “這一筆,是‘影雕’,線條流暢,深淺有致,於方寸之間,營造出了光影的流動,這是胸中有丘壑的體現。”
    “這處轉角,用的是‘剔地起突’法,將主體與背景剝離,這份耐心與精準,非數十年功力不可為。”
    ……
    我不知道那個靈魂是否能“聽”到。
    我隻是在進行一場單方麵的、以神魂為媒介的“藝術評論”。
    我將自己,徹底“扮演”成了一個真正懂得這門手藝、並且能從這些冰冷的線條中,讀出其背後所蘊含的心血與情感的“解語花”。
    一開始,光壁沒有任何反應。
    但隨著我“訴說”的深入,那光壁上原本緩緩流動的紋路,開始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停頓。
    仿佛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人,忽然聽到了一聲來自外界的、熟悉的呼喚。
    有效果!
    我心中一喜,但神念依舊維持著平穩與誠摯。
    我沒有去觸碰他執念的核心——那份對“手藝失傳”的不甘。
    任何試圖“解決問題”的姿態,在此刻都是一種冒犯。
    我隻談藝術,隻談作品。
    終於,在我“解讀”到一處極其精妙的、描繪龍鱗的細節時,那光壁的紋路,徹底停滯了。
    緊接著,我麵前的光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靜水麵,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一個細小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入口,無聲無息地,在我麵前敞開了。
    “開了!”範無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謝必安的眼中,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
    他們用盡辦法都無法撼動的壁壘,竟然就這麽……自己打開了?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絲毫猶豫,陽神化作一道流光,直接穿過了那個入口。
    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這裏並非我想象中的、陰森的靈堂或破敗的作坊。
    而是一個巨大的、由光線構築的純白空間。
    空間的中央,靜靜地懸浮著一個須發皆白、身穿藍色土布對襟衫的老者魂魄。
    他的魂體,比我之前見過的任何靈魂都要凝實,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磚石質感。
    他閉著眼,神情專注到了極致,手中握著一把虛幻的刻刀,正在他麵前的一塊巨大的、同樣由光構成的青磚上,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雕刻的動作。
    我看到了他正在雕刻的東西。
    那是一條龍。
    一條即將破壁而出的、栩栩如生的五爪巨龍。
    龍身、龍爪、龍須……每一處細節都已臻於完美,充滿了力量與神韻,仿佛下一秒就要騰空而去。
    唯獨……那雙眼睛。
    龍的眼睛,還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沒有任何神采。
    畫龍,未點睛。
    老者還沒完成就去世了,靈魂沒有肉體,
    就在這最後一步上,被永遠地卡住了。
    他的刻刀,一次又一次地在那眼眶周圍遊走,卻始終無法落下那決定性的一刀。
    每當他嚐試落刀,一股濃鬱的、化不開的悲傷與不甘,就會從他的魂體深處彌漫開來,讓他的手劇烈顫抖,最終功虧一簣。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他。
    我能“看”到,他的“心牢”,就是這件未完成的作品。
    而他之所以無法點下那最後一睛,是因為他的心中,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一個匠人,嘔心瀝血,創造出了一件自認為的傳世之作。
    可這世間,卻連一個能看懂它的人都沒有。
    這份孤獨,這份寂寞,才是他執念的根源。
    他缺的,不是技藝。
    他缺的,是一個真正的……知音。
    我緩緩地飄到他的側麵,與他並肩而立,目光同樣落在那條即將完成的巨龍之上。
    我沒有開口,依舊用神念,將我的欣賞與讚歎,源源不斷地傳遞過去。
    “好一條巨龍。”
    “風從鱗間出,雲在爪下生。”
    “隻待點睛之筆,便可攪動四海風雲,直上九霄。”
    那老者的魂魄,雕刻的動作,第一次,徹底停了下來。
    他那緊閉了不知多久的雙眼,緩緩地,緩緩地,睜開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渾濁,卻又清澈。
    充滿了歲月的滄桑,又帶著孩童般的純粹。
    他轉過頭,看向我。
    沒有驚愕,沒有警惕,隻有一種“你終於來了”的、深深的釋然。
    他沒有說話,或者說,他的執念已經讓他失去了與外界正常交流的能力。
    但他眼中的那個疑問,卻無比清晰地傳遞給了我。
    “你……看得懂?”
    我沒有回答,隻是對著他,微微一笑,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看到,這位固執了一生的老匠人,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眸裏,有兩行虛幻的、由執念構成的“清淚”,緩緩滑落。
    他缺的這最後一筆,究竟是什麽?
    又要如何才能幫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