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賜名“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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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將我和他對峙的這一幕,定格成一幅荒誕而又震撼的永恒畫卷。
    他靜靜地懸浮在那裏,雙腳離地約莫三寸,寬大的袍袖無風自動,周身繚繞著一層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扭曲光線的力場。
    他像一座亙古不變的神像,卻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擁有著強大到令人窒息的生命氣息的存在。
    我的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驚、困惑、警惕、以及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奇。
    他化形了。
    那個一直以來隻存在於我識海深處,以烙印形態為我護道的火麒麟,此刻,真真切切地以一個“人”的形態,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這是好是壞?
    他是敵是友?
    盡管他剛剛才救了我一命,但這種完全脫離掌控的異變,依舊讓我本能地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我的陽神之力在體內緩緩流轉,隨時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發生的突發狀況。
    我們就這樣,在沉默中對視著。
    他的那雙金色眼眸,像兩台最高精度的掃描儀,平靜地、一寸寸地,審視著我,也審視著這個他所陌生的環境。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後的沙發、茶幾上的遙控器、牆角那盆快要被我養死的綠蘿、以及天花板上那盞設計簡約的LED吸頂燈。
    每當他的目光落在一件現代物品上,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便會閃過一絲極細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類似於“數據流”般的光芒。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在學習。
    他在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瘋狂地吸收、解析著這個世界的信息。
    這種認知,讓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懈了一分。
    一個正在學習和適應環境的存在,至少說明他並非抱著純粹的毀滅或敵意而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約過了五分鍾,也可能是一個世紀那麽久,他終於有了第一個動作。
    他緩緩地,落在了地上。
    雙腳踏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仿佛有某種無形的重量降臨,我感覺整個房間的“存在感”,都變得厚重了許多。
    然後,他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身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
    然而,他隻是發出了一個幹澀的、毫無意義的音節,仿佛一個億萬年沒有開過口的機器,齒輪生澀,無法運轉。
    他微微蹙起了眉頭。
    那是我在他臉上,第一次看到類似於“情緒”的表情。
    那是一種混合了困惑與一絲……不耐煩的神情。
    我忽然意識到,他可能……不會說現代的語言。
    甚至,他可能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使用過“語言”這種交流方式了。
    神獸之間的交流,或許更多是依靠神念的碰撞。
    想到這裏,我心中一動,鼓起勇氣,分出一縷極其微弱、不帶任何攻擊性的神念,小心翼翼地,向他探了過去。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我在神念中問道。
    當我的神念觸碰到他的刹那,他那雙金色的眼眸猛地一亮。
    下一秒,一個古老、威嚴、卻又帶著幾分生澀的意念,直接在我的識海中響起。
    “……可。”
    僅僅一個字,卻仿佛蘊含著金石相擊般的力量,震得我神魂微微一蕩。
    我心中一喜,能交流,一切就好辦。
    “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他那古老的“語言係統”。
    “……共鳴……契機……顯化。”
    又是三個詞,簡潔到了極致,卻精準地概括了事情的經過。
    因為我們剛才那場深度的神魂共鳴,提供了一個契機,讓他得以從烙印形態,“顯化”為實體。
    “那你……”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現在……是什麽狀態?我的意思是,你還能回到我的身體裏嗎?”
    我的陽神已經回到肉身,我用手嚐試觸摸他的皮膚,那麽真實的溫暖觸感。
    他再次蹙眉,閉上了那雙金色的眼眸,似乎在感知自身的狀態。
    這個問題,顯然也困擾著他。
    片刻後,他睜開眼,搖了搖頭。
    “……固化……難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固化了?
    回不去了?
    這……這算什麽事?
    我一個單身獨居的都市社畜,家裏憑空多出來一個大變活人,還是個穿著古裝、來曆不明、實力深不可測的“神獸”?
    這讓我以後怎麽生活?
    我看著他,他那身古樸華麗的衣袍,在這間小小的客廳裏,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我幾乎可以預見到,如果他以這副尊容走出門,不出十分鍾,就會被當成行為藝術家或精神病患者圍觀,然後被扭送進派出所。
    一陣深深的無力感,湧上我的心頭。
    “那你……以後怎麽辦?”我用神念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我自己都能聽出來的疲憊。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窘迫。
    他再次環顧四周,那雙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類似於“思考”的神色。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暫……隨你。”
    他的意念傳遞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性。
    仿佛這不是在與我商量,而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打,我肯定打不過他。
    趕,他也無處可去。
    更何況,他還剛剛救了我一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事已至此,隻能接受現實。
    “好吧。”我妥協了,“既然你要暫時跟著我,總不能沒有個稱呼。我……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他看著我,沒有回應,似乎在等我下文。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起來。
    他因我而顯化,如今與我共生。
    他來自太一山,其本源如山嶽般厚重。
    我的名字裏有一個“婧”字……
    “不如……”我斟酌著開口,一邊用神念傳遞,一邊也輕聲地說了出來,“我就叫你……‘婧山’,怎麽樣?隨我的姓,取你來處的‘山’字為名。”
    婧山。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它象征著他與我之間無法割舍的聯係,也代表了他如山嶽般沉穩可靠的本源。
    當這個名字被我說出的瞬間,他那雙金色的眼眸,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靜靜地看著我,過了許久,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他極其細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頷首了。
    “……可。”
    一個字,言簡意賅,卻代表了他的認可。
    從這一刻起,這個從太古神話中走出的存在,有了他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名字——婧山。
    ……
    解決了最大的名分問題,接下來,便是更實際、也更令人頭痛的生活問題。
    我看著婧山那一身華麗的古袍,歎了口氣。
    “你這身衣服,不能穿出去。”我說道,“太顯眼了。”
    婧山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流淌著火焰紋路的袍服,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似乎在他看來,讓他換掉這件象征著身份與力量的“本命法袍”,去穿凡人的衣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不換。”他言簡意賅地拒絕。
    “不行,必須換!”我的態度也強硬了起來,“你現在要在我這裏生活,就必須遵守這裏的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能引人注目!”
    我一邊說,一邊走進臥室,從衣櫃裏翻出了一套我以前給我爸買的、還沒來得及穿的男士休閑服。
    一件白色的T恤,一條黑色的運動褲。
    我把衣服丟給他:“穿上。”
    婧山看著手裏那兩片柔軟的、毫無能量波動的“凡布”,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似乎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東西要如何穿在身上。
    我看著他那一臉“我是誰我在哪兒這玩意兒怎麽用”的茫然表情,一種荒謬的、哭笑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
    我,一個二十一世紀的都市女散修,現在,竟然要教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上古神獸,如何穿現代的衣服。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堪稱我修行至今,經曆過的最離奇、也最耗費心神的“戰鬥”。
    “……手,從這個洞裏伸出來……對,是這個……不是那個!”
    “……領子在這裏,這是穿脖子的,不是套胳膊的!”
    “……褲子,分左右腿,你穿反了!”
    最終,當婧山終於成功地、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態,將那套現代服裝套在身上時,我和他,似乎都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累的是心,他大概……累的是尊嚴。
    穿著白色T恤和黑色運動褲的婧山,少了幾分神性的威嚴,多了一絲……人間煙火氣?
    雖然他那張俊美到不似凡人的臉,和那雙依舊漠然的金色眼眸,還是讓他無論穿什麽,都顯得鶴立雞群。
    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領口,似乎極不習慣這種束縛感。
    “……甚是……不便。”他給出了四個字的評價。
    “慢慢就習慣了。”我擺了擺手,感覺自己像個操心的老母親。
    解決了穿著問題,我決定帶他熟悉一下這個“家”。
    我指著冰箱,告訴他:“這個,叫冰箱,裏麵的東西可以吃,是涼的。”
    婧山伸出手,隔空對著冰箱門。
    門“嘎吱”一聲開了。
    他看著裏麵冒出的寒氣,和那一排排的雞蛋、牛奶,金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
    “……寒冰法匣。”他評價道。
    我嘴角抽了抽,決定不跟他計較這個,估計這種上古神獸是不用吃東西的。
    我又指著抽水馬桶:“這個,是廁所,用完了要按一下這個衝水。”
    我按了一下衝水按鈕,馬桶發出一陣轟鳴,水流旋轉著將一切吞噬。
    婧山後退了半步,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絲……警惕。
    “……吞噬法陣?穢物……去往何處?”
    “下水道!”我無力地解釋,“總之你用就行了!”
    最後,我帶他來到電視機前。
    我拿起遙控器,按下了開關。
    屏幕亮起,裏麵正好在播放晚間新聞,一位妝容精致的女主播,正在字正腔圓地播報著國際局勢。
    婧山瞬間被吸引了。
    他走到電視機前,伸出手,似乎想觸摸屏幕裏那個栩栩如生的人影。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竟然……嚐試著用神念,去與電視裏的女主播對話。
    “……汝是何人?為何被囚於此方寸之間?”
    他的意念,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大海,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電視裏的女主播依舊麵帶微笑,口齒清晰地播報著新聞。
    婧山的眉頭,第三次皺了起來。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巨大的認知困惑之中。
    我看著他那副一本正經地對著電視“傳音入密”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是我今晚,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
    笑聲打破了房間裏那種緊張而又荒謬的氣氛。
    婧山轉過頭,金色的眼眸看著我,其中帶著一絲不解。
    我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關掉了電視。
    “那不是真人,是影像。”我解釋道,“就像……水中的倒影,鏡子裏的影子一樣,是假的。”
    “……假?”
    他咀嚼著這個字,似乎在理解其深層的含義。
    我看著他那副陷入沉思的模樣,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好奇。
    “婧山,”我輕聲問道,“你……到底來自哪裏?你被封印在道觀裏之前,發生了什麽?是誰……把你封印起來的?”
    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我立刻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驟然一冷。
    婧山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他抬起手,似乎是下意識地,輕輕地,撫過自己的喉嚨。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複雜到了極點的情緒。
    那裏麵,有痛苦,有憤怒,有不甘,還有一絲……深深的、無能為力的悲涼。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告訴我一切。
    然而,他的喉嚨裏,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枷鎖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神念,也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變得混亂而狂暴。
    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不可……”
    過了許久,他才從牙縫裏,艱難地擠出兩個字。
    “……言。”
    說完,他猛地閉上雙眼,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周身那剛剛平息下去的能量,再次變得不穩定起來。
    我心中一驚,立刻意識到,我觸碰到了某種禁忌。
    他的過往,他的來曆,被某種強大到無法想象的力量,下了一道惡毒的“封印”!
    一旦他試圖提及,封印便會發作,讓他痛不欲生。
    “別說了!”我立刻出聲製止,同時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有些踉蹌的身體,“我明白了,別再想了,我不問了!”
    我的手,接觸到他的胳膊。
    他的身體,滾燙如火。
    而我的手,卻冰涼如玉。
    冷與熱,通過這小小的接觸點,交匯在一起。
    他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了下來。
    他緩緩睜開眼,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著我。
    那裏麵,翻湧的狂暴情緒已經退去,隻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古潭般的寂靜。
    以及……一絲我無法解讀的、複雜難明的光。
    “抱歉。”我低聲說道,鬆開了手。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隻是轉身,走到了窗邊,默默地看著窗外那片由無數燈火構成的、凡人的世界。
    他挺拔的背影,在城市的霓虹燈光下,被拉出一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今夜,我不僅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實體化的夥伴,也擁有了一個全新的、深不見底的謎團。
    我們的命運,從這一刻起,以一種我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式,更加緊密地,糾纏在了一起。
    而前方的路,無論是為了治愈我這日漸衰敗的肉身,還是為了解開他身上那道沉默的封印,都注定了,將布滿荊棘與未知。
    我沒有再打擾他,
    我把他安排到客房後,
    隻是默默地走回我的臥室的,盤膝坐下。
    一人一“神”,在這小小的空間裏,共享著同一片夜色,也共享著,同一份無言的、沉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