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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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慘痛的教訓中,夏正晨如今最深刻的感悟,是他一定不能像他的父親。
    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絲毫不肯低頭,一步步將迷途的他越推越遠。
    即使夏正晨最終回到了家族,父親到死的那一天,和他之間,依然存著深深的隔閡。
    成為他永遠也無法釋懷的遺憾。
    夏正晨極力平複自己的情緒,睜開了眼睛,打算先去安撫一下夏鬆蘿。
    她還小的時候,可以抱著懷裏安撫。
    逐漸長大,他就隻能握一握她的手,捏一下她的臉頰。
    如今,夏正晨隻是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肩,聲音重歸溫和:“爸爸也不是說,非得讓你找個像金棧這種有社會地位,有前途的大律師。但這個齊渡真不行,他給我的感覺,假模假樣,對你不像是真心。”
    夏鬆蘿眼裏噙著淚珠,正委屈,聽到這話心裏咯噔一聲。
    本來就是假的,感覺像真的才奇怪了。
    “你也有點怪。”眼神閃躲,像是在遮掩什麽,夏正晨打量著她,“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更重要的事情瞞著我?”
    他的視線,朝她腹部偏了偏。
    夏鬆蘿沒注意他的眼神,隻說:“想知道我瞞了你什麽,你那麽本事,你自己查。”
    夏正晨沉默不語,導航去烽火台,車輛駛出停車場。
    駛上公路十幾分鍾,父女倆都沒說話。
    沉默中,夏正晨先開了口:“還記不記得,你上高一那年,遇到過一個催眠師。她告訴你,我除了心裏那位早死的白月光,其他什麽人都瞧不上。”
    夏鬆蘿微微愣,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提起來這個女人。
    關於這位“白月光”,她當時就問過她爸,被數落了一頓,說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少打聽。
    “她還活著,沒有死,隻是在我心裏,她和死了沒兩樣。”夏正晨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那年,我在美國讀博一。”
    夏鬆蘿開始在心裏盤算。
    她爸爸十四歲就讀大學了,好像是專門招收天才的少年班,一個在國內蠻頂級的學校?
    博一,大概二十歲出頭?
    夏正晨繼續說:“假期裏,被一個博學廣識的好朋友說動,沒有回國,和他一起去了貝魯特。”
    夏鬆蘿打斷:“在哪兒?”
    夏正晨:“黎巴嫩的首都。”
    夏鬆蘿耳熟:“黎巴嫩在哪裏?”
    夏正晨不著急,耐心解釋:“中東,位於敘利亞和地中海之間,國土麵積很小,被稱為中東小巴黎,是個很美的地方。”
    “哦。”說起敘利亞,夏鬆蘿就有概念了,“你去貝魯特幹什麽?二十多年前,那裏算是半個戰區吧?”
    夏正晨搖了搖頭:“還好,內戰90年就結束了。那一年的貝魯特,正處於脆弱重建時期,出現了一些新技術,我和我朋友,都很想去瞧瞧。”
    夏鬆蘿明白了,爸爸在那裏遇到了他的白月光。
    她認真聽爸爸講述。
    “因為貝魯特還算和平,我沒有猶豫太久,跟他一起去了。”
    “但兩次中東戰爭,導致很多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逃去了鄰國。黎巴嫩也是接收國,但難民不能歸化,他們隻能住在難民營裏,外圍設有檢查站,被嚴格監控。”
    “貝魯特附近就有好幾個難民營,黎巴嫩官方不管內部事務,裏麵的世界,由難民自治。”
    “當時,我和我朋友,為了一張工程書,誤入一個難民營。”
    “在我看來,那裏和法外之地沒有兩樣,各種派係鬥爭,血雨腥風,暴力是維持秩序的主要方式。”
    “你根本想象不到,很小的一片區域,擠著將近三萬人。狹窄的街道,破敗的矮樓,隨處能聽到的哭喊聲,吼叫聲 ,槍械聲……”
    “生在和平年代,我自從出生以來,從不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這種地方。”
    夏鬆蘿倒是能從一些電影片段裏,想象出爸爸口中的難民營。
    從而想象到,爸爸這個隻會埋頭讀書,從小沒吃過一點苦的“矜貴公子”,初到中東的難民營裏,該有多手足無措。
    “更慘的是,我們倆還誤入了禁區,我那個朋友,在我麵前被一槍打死了。”
    “生平頭一遭,我感受到了恐懼和絕望的滋味。在我人生的至暗時刻,遇到了那個女人。”
    “她不僅是我的同胞,還是一個身手了得的雇傭兵。”
    夏鬆蘿的雙眼,倏然睜得圓溜溜:“原來是‘英雄救美’的橋段?”
    難怪能成為白月光。
    而且,從這裏也能驗證,爸爸確實一點功夫都不會,怎麽可能會是刺客。
    那些汙蔑真滑稽。
    夏正晨沉默了很久,才再次開口:“但我眼中刻苦銘心的救贖,萌芽於廢墟,一路頂著戰火洗禮的真愛,最後被證實,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美人計。”
    “她和我那個朋友,是一夥的。”
    “我那個朋友,在國外處心積慮的接近我,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博取我的信任。”
    “等到時機成熟,他引誘我前往中東,入難民營,入禁區,他假死,她出現,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啊?”夏鬆蘿詫異地盯著他。
    這和她刻板印象裏的美人計,不太一樣啊。
    夏正晨冷笑:“憑借色相的美人計,是下下策。上等的美人計,是針對你的經曆、性格、弱點,完美打造出一個專屬牢籠,引誘著你,自己鑽進去。”
    夏鬆蘿皺起眉頭:“她想幹什麽?”
    夏正晨握著方向盤,視線牢牢鎖在前路:“就像傷害你的催眠師,以你為刀,想來謀害我。她和她背後的勢力,想要以我為刀,謀害你的爺爺。隻是她更貪心,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更多,相應的,她付出的也更多。”
    她失敗了,因為夏正晨這一族,天克她們那一族。
    是她逾越不了的鴻溝。
    但也成功了,夏正晨這個準繼承人,在自己最該意氣風發的年紀,被她毀了個透徹。
    夏正晨微微扭頭,看了一眼女兒:“鬆蘿,爸爸正是因為經曆過這種痛不欲生,才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轍。”
    夏鬆蘿沉默了。
    不得不承認,如果她也遇到這樣的“有心人”,肯定是防不勝防。
    “我知道你心裏有疑問,別問,問我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有些事情,你現在知道,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你還承擔不起。你隻需要記得,我們身處的環境,遠比你想象中的複雜。”
    夏正晨語重心長,“我隻是想用自己的經驗,幫你少走一點彎路。或許方式你不喜歡,態度你不能接受,我也必須做,這是我的責任。”
    夏鬆蘿低著頭。
    爸爸是對的,連他這種高智商,都會遭人連環算計。
    何況她。
    她在糾結,要不要將信筒的事情都告訴他。
    夏正晨終於說到了正題:“我為什麽那麽討厭黃毛,因為這是敵人根據我的性格畫像,畫出來的弱點。”
    “從小父母雙亡,孤身走南闖北,抽煙喝酒,打架燙頭。性格狂放不羈,眼睛裏寫滿了故事,言行裏藏滿了秘密,就像一道難以攻克的數學難題,激起了我全部的好奇心和勝負欲。”
    “我開始屢敗屢戰,窮追不舍,越陷越深。”
    “你又那麽像我,我能不防著?”
    夏鬆蘿:……
    聽上去,爸爸的“白月光”,和江航確實有點像。
    但夏鬆蘿對江航隻有一點好奇心,沒有什麽勝負欲。
    想了想,是因為她對著江航還沒輸過?
    她想去他家裏住,曲折了點,成功了。
    昨晚,她覺得他最晚淩晨一點會來蘇映棠家裏接她,曲折了點,也成功了。
    甚至她想知道他說謊的原因,曲折了點,還是知道了。
    不管過程,最終結果都是她贏。
    和爸爸的“白月光”,還是不一樣的。
    不,這其實是本質區別吧?
    夏鬆蘿沒有和爸爸辯解什麽。
    此時瞧一眼她爸,真是好慘一男的。
    初戀情人,是敵人的美人計。
    後來結了婚,又被她媽媽出賣。
    難道事業上一帆風順,情感就得這麽坎坷?
    嗯?
    不對啊。
    夏鬆蘿再次側過身,朝夏正晨眨了眨眼:“爸,你說得好像很慘的樣子,我瞧你複原能力挺強啊。二十歲左右中了美人計,二十二歲剛能領證的第一天,就和我媽媽結婚了。”
    不久她就出生了。
    “你要是痛定思痛,認識到挑對象必須慎重。你結婚應該挑個同圈層的名媛千金,你為什麽娶了我媽?”
    她媽媽也像個黃毛吧?
    家裏在唐人街開武館的,學曆很低,整天就是打架。
    看來這美人計的殺傷力,根本沒有那麽強。
    “爸爸?”
    她問完,她爸怎麽半天不說話?
    裝深情被拆穿了?
    嗬,男人。
    夏鬆蘿撇撇嘴:“你看,你自己吃一塹都不長一智,現在還管起我來了。”
    夏正晨被她數落了一通,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緊了又緊。
    他沒辦法解釋,他的這場婚姻,隻是一場互惠互利的契約,是假的。
    目的是給他女兒上戶口,有一個看上去還算比較正常的家庭出身。
    不然,等女兒長大了問起來媽媽,他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說起來,這也算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夏正晨思考了片刻:“鬆蘿,獨立生活的這段時間,你的理想,有沒有發生什麽改變?”
    “理想?”這個詞把夏鬆蘿問愣住了,她有什麽理想?
    想起來了。
    爸爸和她聊過蠻多次了,詢問她的人生規劃。
    夏鬆蘿每次的回答都很一致:不讀書,不上班,躺平,吃喝玩樂!
    反正她爸給她攢下的積蓄,打下的江山,隻要她不去賭場和創業,足夠她躺平揮霍一輩子。
    這輩子不結婚的話,就一直在家啃老爸。
    哪天結婚了,老公如果沒本事,帶著老公在家啃老爸。
    老公要是有本事,老爸老公一起啃。
    夏鬆蘿納悶:“我這種簡單的理想,有什麽改變的理由?為什麽要動搖?”
    她想到一種可能性,緊張起來,“爸,你不會是想提前退休吧?你一個搞技術工作的,這個年紀要精力有精力,要經驗有經驗,正是黃金年齡,千萬不要擺爛啊。”
    夏正晨忍不住說:“我真是生了一個好女兒,你可真是太孝順了。”
    夏鬆蘿反駁回去:“你應該多找找你自己的原因,是不是你的教育出了問題,把我慣成這樣的?”
    夏正晨沒話講。
    女兒的遭遇,讓他沒辦法不縱容她。
    當年,他早已脫離了家族,即使知道被人算計,因為女兒的出生,他也不想回去。
    他想帶著女兒一直脫離在外,以為這樣就可以過上平靜的日子。
    他給女兒取名夏寧寧。
    願她此生安寧,歲月靜好。
    直到小小的女兒被折斷了骨頭,夏正晨終於清醒的認識到,這場始於南宋末年,持續至今的恩怨紛爭,他們父女倆根本逃不過。
    他重歸家族的那一天,為女兒更名為夏鬆蘿。
    願她今後哪怕深陷旋渦中,依然如鬆蘿般柔韌和獨立。
    同時,夏正晨也藏著一點私心。
    女兒是鬆蘿,他就必須成為鬆樹。
    逼著自己深深紮根,刺破籠罩在心頭的陰霾,努力向上生長。
    再也不能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