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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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航真的寧願自己的父母雙方,哪怕一方流淌著墨刺的血脈。
這樣,他自己也是一個需要被清除的“異種”。
那麽這些年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難,至少有原因的,是血脈裏早就寫定的劫數,怨不得任何人。
但江航幾乎可以做出斷定,有墨刺血脈的就是叔叔。
墨刺和人類混血,可能會在身體上顯現出某些缺陷,比如叔叔的先天性心髒病。
另一個證據,江航以前就特別想不明白,叔叔深愛方荔真,明知道方荔真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卻突然堅決拒絕生育,導致他們徹底分手。
叔叔那會兒,應該是知道了自己的血脈不太正常,不願再將這特殊的基因延續下去。
江航現在回想,最後的兩三年,叔叔的變化其實很明顯。
常年駐守檳城緝毒,一年到頭,很少回吉隆坡,也沒以前那麽愛笑了。
當時年少的江航,隻當是方荔真結婚的緣故。
總之,將種種跡象串聯起來,都表明問題就出在叔叔身上。
“還有很多細節我想不明白,現在也沒什麽力氣去想了……”江航將哽咽硬生生憋了回去,“就想知道,你爸爸為什麽不把二代純血刺客寫進情報裏?”
那個挑撥夏正晨和鏡像的第三方勢力,很可能就是二代刺客。
他們或許已經滲透進了門客。
連政客都被夏正晨列為懷疑對象,竟然瞞著二代刺客不說?
夏鬆蘿聽他一連串的質問,回答不上來。
她坐在他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知道他的聲音越來越冷峻。
環在他腰間的雙手,不自覺地慢慢鬆開了。
她緩緩坐直,且刻意向後靠,不再挨著他,和他保持距離:“情報上寫的很清楚,從我爸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父開始,就已經把徐緋這種沒有天賦神通的混血後代,視為普通人了。”
但純血刺客,估計不認同這種觀點。
他們認為,不管墨刺和人類混血混了多少代,隻要後代的體內,還流淌著墨刺的血,無論多麽稀薄,都是必須清除的異種。
因此產生了分歧,和他們夏家鬧翻了。
“我高祖父出生在清朝末年,這都過去一百多年了,我爸和純血刺客沒聯絡,不了解近況,不是很正常嗎?”
江航微微側過頭,隻用泛紅的眼尾餘光看她:“你爸如果和純血刺客沒聯絡,你這個小純血刺客是從哪裏來的?”
夏鬆蘿被問的一愣,旋即篤定說:“反正東南亞那些血案,絕對和我爸沒關係,他都怕我殺心重,把我天賦封了起來。”
“我沒說那些血案和你爸有關。”江航糾正她,“我隻是覺得他怪,刻意遮掩一些關鍵信息。”
可能是二代純血刺客,涉及到了夏鬆蘿,所以選擇隱瞞。
夏鬆蘿抬腿下車:“猜什麽猜,我這就去問他!”
經過他身邊時,江航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爸能把你天賦封印二十年,你以為你問他,他會跟你說實話?”
夏鬆蘿正要開口,江航又說,“你分不清輕重緩急?知不知道現在最該做什麽?”
“去跟蹤沈維序?”夏鬆蘿搖了搖頭,“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得在這裏保護我爸。”
江航下顎一繃,鬆開她:“去吧。”
夏鬆蘿剛朝前邁出一步,就聽見他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聲音:“你難道不覺得我現在很慘?看不出來我很難過?就算是相親對象,你連一句安慰都不舍得說?”
夏鬆蘿沉默,她的手掌心微微發燙,那條光線使勁兒往外鑽,當然知道他的心情。
江航見她竟然不肯回頭,隻覺得心頭一陣發涼:“你剛才一直哄著我,要我說出我的猜測,就隻是因為好奇?現在滿足了你的好奇心,就無所謂了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夏鬆蘿輕聲說。
“那是什麽?”江航伸手把她拉回來,讓她麵對自己,“來,編個理由給我聽聽。”
夏鬆蘿揣著手,低頭看靴子,聲音低低的:“你會這麽慘,說到底和我家脫不了關係,我覺得……你現在應該不是很想看到我。”
江航心說這理由真爛:“之前我以為凶手和你爸有關係,都沒牽連到你身上。現在是你祖宗的事情,我會牽扯你?這麽說的話,是不是要從盤古開天辟地,女媧造人開始說起?”
夏鬆蘿依然垂著頭:“話是這樣說,你真能做到看到我這個純血刺客,心裏沒什麽芥蒂?”
“如果我有芥蒂,我還能重啟人生再來一次?”江航凝視她低垂的睫毛,路燈下,卷翹的弧度在眼窩撒下陰影,遮掩了她的情緒。
夏鬆蘿不說話,繼續揣著手,隻用靴子尖踢了一腳地麵上厚實的雪塊兒。
雪塊兒沒散,滾向前方,她就不依不撓地追著踢。
一腳,兩腳,快要追到馬路邊沿。
江航轉頭,視線追著她。
看她這幅模樣,就知道她又在亂想。
“夏鬆蘿,你是擔心我有芥蒂,還是又在給自己貼標簽?”
先前就因為那些濫殺的刺客,令她厭惡自己的刺客身份。
好不容易釋懷了些,今晚忽然發現刺客的兩大陣營,一邊是濫殺無辜的二代純血,一邊是連人類都不是的墨刺異種。
她一時之間找不到陣營了。
江航也跨下車,繞到她麵前去。
夏鬆蘿不小心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不得已抬起頭。
江航伸手扶住她的雙肩,將她固定在麵前,直視她的眼睛:“我再說最後一次,就算外麵所有的刺客都是壞人,也和你沒關係,你不需要找陣營,你自己就是一個陣營,聽到沒有?”
夏鬆蘿眼神亂飄,他空出一隻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聽到沒有?”
“好了,我知道了,你怎麽變得像我爸一樣囉嗦了?”夏鬆蘿直視過去,“不是想讓我安慰你,怎麽變成你安慰我了?”
江航微微一怔,鬆開手,唇角泛起一抹自嘲。
說的對,自己都快碎的千瘡百孔了,卻還想著去縫補她。
她這個眾星捧月的千金大小姐,用得著麽?
“說吧。”夏鬆蘿輕聲問,“你想我怎麽安慰你?”
這下輪到江航移開視線,看向一側熙攘的人潮:“你以為我真需要安慰?我隻是……看不慣你這幅利用完我,就把我扔掉的態度。”
“我哪利用你了,知道你疑心重,但也不要整天亂給我扣帽子好不好?”夏鬆蘿其實挺不喜歡他這一點的,知道他現在很脆弱,放軟語氣,“我不是好奇心作祟,真是擔心你,才會追出來。”
江航雙手插兜,沉默。
明顯不信。
夏鬆蘿沒轍了,索性張開手臂,說了一句簡短的粵語:“那我攬攬你,得唔得啊?”
沒刻意學過,實在是聽了太多遍,已經會背了。
標不標準,那就不知道了。
但看江航突然轉頭,一副吃了蒼蠅般惡心的表情,應該是學的還挺像?
“你究竟是想安慰誰?”江航本就悶痛的心情上,更添怒火,“我今天和你講清楚,我和‘他’不完全是同一個人,至少在關於你的部分,我和‘他’的經曆,以信筒為節點,就已經分叉。這是‘他’喜歡的安慰方式,不是我!”
夏鬆蘿實在搞不懂江航,說重啟世界回來救她,付出了多少時,就是“我”。
說起別的來,就變成了“他”?
她也不和他爭:“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安慰,你說出來啊?”
江航再次沉默。
夏鬆蘿歎氣:“你像‘他’一樣,想要什麽就說清楚不是很好麽?你整天那麽多的心思,我哪裏猜得透?”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江航:“說來說去,你就是更喜歡‘他’,很想跳過我,直接得到一個你認為很完美的‘他’,對吧?”
夏鬆蘿皺了皺眉,這話怎麽聽著耳熟?
沒等她想起來,聽見江航冷冷一笑:“我勸你死了這條心,我猜,‘他’平時應該也是像我這樣的討厭鬼。隻是後來他老婆死了,他時常借酒消愁,才會變成你看到的那個樣子。”
夏鬆蘿想反駁不是這樣的,從那些共感記憶中,她能體會得到。
她依然不和他爭辯,依照他的猜測詢問:“如果真是這樣,‘他’一定很後悔吧?怎麽他老婆活著的時候,他是這麽討厭的人。現在有機會重來一次,還不改改嗎?難道又想等我死了之後,再一次後悔?”
江航愣了下,心尖一顫,下意識伸手掩了掩她的唇:“不要亂說話!”
這一次,如果還是要死,也是他先死。
絕對不讓她再死在他前麵。
夏鬆蘿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的手臂還張開著,好累。
不再和他囉嗦,她踮起腳尖,手臂環住他的脖頸,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江航的身體驟然緊繃。
“放開……”他的聲音卡在喉嚨裏,雙手抬了起來,想將她推開,卻懸在半空遲遲不見動作。
這條街上酒吧等娛樂場所林立,出入的年輕情侶很多,不會有太多人特別留意這邊。
但附近偶爾投來的目光,足以令他如芒在背,聲音隱隱發顫,“我說了這不是我喜歡的方式,再說,我們什麽關係……”
話說到一半,沒能繼續說下去,夏鬆蘿收緊手臂,把他抱得更緊了:“你想哭就哭吧,我不會笑話你的。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我麵前掉眼淚了。”
江航想說開什麽玩笑,他能在外麵流眼淚嗎?
但眼眶卻不受控製的泛起酸澀。
他懸空的手緩緩落下,先是輕輕搭在她背上,隨後,猛然收緊。
在這個充滿敵意的世界裏,他孤單長大,陪伴他的隻有仇恨。
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為什麽‘他’總愛對她訴苦,那麽貪戀和她擁抱。
江航從來都不知道,人在難過的時候,一個擁抱竟然可以如此溫暖,如此充實。
那種被全然接納的安全感,仿佛具有魔力,舒緩他緊繃的神經,消解他深埋的苦楚。
原來一個擁抱,真的勝過千言萬語。
完了啊。
他怎麽開始理解“他”了?
這算不算,快要變成腦殘的前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