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父親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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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大學附屬醫院住院部的午後,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斑,像被剪碎的舊時光。林建國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淺藍條紋的薄被,手背上還留著輸液針孔,皮膚鬆弛得像泡過溫水的棉紙——那些曾在他手臂上蜿蜒的透明紋路,如今隻剩幾處淡青色的痕跡,像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水痕,提醒著不久前那場幾乎吞噬他的意識危機。
林默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指尖還殘留著剛削完蘋果的果香。他看著父親緩緩抬起手,那隻手曾在他小時候教他修收音機時格外有力,能精準地捏起比芝麻還小的電阻,此刻卻顫巍巍的,花了半分鍾才握住他的手腕。掌心傳來的溫度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執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是怕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什麽。
“小默,對不起。”林建國的聲音比上周沙啞了些,卻更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鐵鏽般的沉重,“一直瞞著你,關於你媽媽,關於陳誌遠,關於……那些被我藏在記憶裏的爛事。”
林默的喉結動了動,把削好的蘋果放在床頭櫃的瓷盤裏。盤子是醫院的標配,邊緣有一道細小的裂痕,他記得上周來的時候,父親還因為這道裂痕發脾氣,說“連個完整的盤子都沒有”,此刻卻連看都沒看。他把一直揣在口袋裏的 U盤掏出來,金屬外殼被體溫焐得溫熱,放在父親床頭時,發出輕微的“嗒”聲,在安靜的病房裏格外清晰。
“爸,我都知道了。”林默的聲音很輕,目光落在 U盤上,那裏麵裝著陳誌遠的意識數據——上周他在意識迷宮裏找到陳誌遠時,對方的意識碎片像破碎的玻璃,映出的全是過去的恩怨:二十年前實驗室裏的爭吵、父親偷走記憶編碼核心算法的背影、母親為了保護數據被迫刪除自己部分記憶的眼淚……可現在,這些碎片似乎都沉澱了下來,“陳誌遠的意識在裏麵,我們已經聯係了神經科學實驗室的團隊,他們說有希望幫他恢複完整意識。”
林建國卻緩緩搖了搖頭,眼睛裏的光暗了暗,又很快亮起來,像是透過雲層的陽光。“不用了。”他喘了口氣,指節輕輕碰了碰 U盤,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他剛才在意識迷宮裏跟我說了很久——你知道嗎?我被困在裏麵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當年怎麽搶他的算法,怎麽逼你媽媽改程序,可他卻在幫我梳理意識碎片。他說……他已經厭倦了複仇。”
林默愣住了。他想起第一次在監控裏看到陳誌遠的意識影像,對方的輪廓總是帶著尖銳的棱角,像裹著一層冰,此刻父親的描述裏,那層冰似乎化了。他俯身靠近父親,想聽更清楚些,陽光剛好落在父親的眼角,那裏的皺紋被照得格外分明,藏著幾十年的愧疚。
“他說,當年我們一起做記憶編碼研究,本來是想幫那些記不住孩子名字的老人,幫那些因為事故失去重要回憶的人。”林建國的聲音慢了下來,眼神飄向窗外,仿佛能看到二十年前的實驗室,“可後來我貪念起來,想把技術賣給軍工企業,他不同意,我們才吵翻的。這些年他盯著我,恨我,其實是恨我們把當初的初心丟了。”
他頓了頓,咳嗽了兩聲,林默趕緊遞過水杯,吸管碰到父親嘴唇時,他看到父親的手又顫了一下。“他讓我用記憶編碼技術,去幫那些阿爾茨海默症患者。”這句話說出來時,林建國的眼睛裏有了濕意,“就像我當年想幫他一樣——他說,與其讓技術用來記恨,不如用來記住愛。”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蘇雨晴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份藍色封麵的報告,封麵上“記憶修複基金可行性方案”幾個字用燙金字體印著,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她身上還帶著外麵的風,衣角沾了點桂花的香氣——住院部樓下的桂樹開了,上周還隻是零星幾朵,此刻已經能聞到淡淡的甜香。
“林叔,林默。”蘇雨晴把報告放在床頭櫃上,指尖在封麵上輕輕敲了敲,“董事會上午開了會,全票通過了這個方案。我們將成立‘記憶修複基金’,首期投入五千萬,用陳誌遠的意識數據完善記憶編碼技術,專門針對阿爾茨海默症、腦外傷後遺症患者的記憶修複。”
她蹲下身,看著林建國,語氣裏帶著難掩的欣喜:“而且,我們和神經科的團隊一起分析了林阿姨當年留下的記憶清除程序——你知道嗎?她在程序底層加了一道保護機製,能識別異常的意識篡改指令。我們可以把這個機製改良成‘記憶保護程序’,以後不僅能修複記憶,還能防止別人惡意篡改意識數據。”
林建國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先紅了眼眶。他想起妻子當年躲在書房寫程序的樣子,那時她懷著林默,總是半夜起來查資料,台燈的光映在她臉上,她說“建國,這個程序一定要加保護,萬一以後有人用技術害人呢”,他當時還嫌她多事,說“哪有那麽多壞人”,現在才知道,她早早就想到了未來的風險,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他們想守護的東西。
林默走到窗邊,推開了半扇窗戶。深秋的風帶著桂花的香氣吹進來,拂過他的臉頰。樓下的草坪上,有個老太太在護工的攙扶下散步,手裏攥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嘴裏反複念叨著“阿明,今天天氣好”,護工輕聲說“阿姨,我們明天去看阿明好不好”——那是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的日常,忘記了很多事,卻沒忘記心裏最重要的人。
他抬頭看向遠處的深圳灣,下午四點多,太陽開始西斜,把海麵染成了金紅色。遠處的寫字樓漸漸亮起燈光,先是一兩盞,然後是一片,最後整個灣區的霓虹都亮了起來——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燈光倒映在海麵上,像撒了一把碎鑽,不再像以前那樣讓他覺得冰冷。
他想起上周在意識迷宮裏看到的母親影像,她站在實驗室的窗前,手裏拿著一份程序草稿,笑著說“小默以後一定會理解我們的”;想起父親剛才握著他的手時的顫抖,那裏麵有愧疚,有後悔,更有重新開始的勇氣;想起陳誌遠在意識碎片裏說的“記住愛比記住恨更重要”——原來記憶從來都不隻是過去的痕跡,不是用來囤積仇恨的倉庫,而是用來指引未來的燈,是讓我們知道該守護什麽、該堅持什麽的坐標。
“小默,”林建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比剛才有力了些,“等我出院,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你媽媽的墓地?我想跟她說說話,說我們終於把技術用對地方了。”
林默轉過身,點了點頭。他看到父親的眼睛裏,此刻映著窗外的霓虹,那些燈光在他眼裏流動,像跳動的希望。床頭櫃上的 U盤還放在那裏,金屬外殼反射著燈光,像是在呼應著這份希望。蘇雨晴正低頭看著報告,指尖在頁邊空白處寫著什麽,側臉被陽光照著,顯得格外認真——那是他們共同的未來,是用過去的遺憾、現在的懺悔和未來的堅持編織起來的。
護工推著治療車走進來,準備給林建國換藥。她拿起床頭櫃上的蘋果,笑著說“林叔今天氣色好多了,蘋果要多吃點,補充維生素”,然後熟練地把藥瓶打開,針頭刺入輸液管時,林建國沒有像上周那樣皺眉,反而看著護工手裏的蘋果,輕聲說“姑娘,能不能幫我切一小塊?我想嚐嚐”。
林默看著父親小口咬著蘋果,嘴角帶著一絲久違的笑意,突然覺得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第一次帶他去深圳灣,那時他才五歲,手裏拿著風箏,父親把他舉過頭頂,讓他的手能碰到風。那時的深圳灣還沒有這麽多高樓,海水很藍,風箏飛得很高,父親笑著說“小默,以後我們要做讓別人記得住的事”——現在,他們終於要做到了。
蘇雨晴把報告遞給林默,上麵有幾處手寫的批注,是她剛才加上去的:“建議優先幫助貧困患者,聯合社區醫院建立篩查點”“林阿姨的保護程序可申請專利,防止技術濫用”。林默看著這些批注,抬頭看向蘇雨晴,對方衝他笑了笑,眼神裏有默契,也有對未來的期待。
傍晚六點,深圳灣的霓虹完全亮了起來。海麵上有幾艘漁船緩緩駛過,船頭的燈像星星一樣,在水麵上留下長長的光帶。病房裏,護工已經換完藥離開,林建國靠在枕頭上,手裏拿著 U盤,眼睛閉著,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和陳誌遠的意識對話。
林默走到床邊,輕輕把父親手裏的 U盤放好,蓋好被子。他看著父親眼角的皺紋,看著床頭櫃上母親的舊照片(那是他上周帶來的,照片裏母親抱著剛滿月的他,笑得很溫柔),看著窗外流動的霓虹,突然明白:有些記憶會褪色,有些恩怨會消散,但那些關於愛、關於初心、關於守護的記憶,永遠不會消失,它們會變成指引未來的光,照亮每一條前行的路。
風又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桂花的甜香,也帶著深圳灣的潮氣。林默深吸一口氣,心裏很平靜,像此刻的海麵。他知道,未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完善記憶修複技術、建立基金、幫助那些需要的人……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沉重,因為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父親、蘇雨晴、陳誌遠的意識,還有母親留下的技術,都在陪著他,一起走向那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這一次,每一盞燈都像是在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