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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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賴在九月的江城不肯走。午後三點的陽光斜斜切過電子一條街的騎樓,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長短不一的陰影,像被隨手揉皺的錫箔紙。陸雲蹲在“老楊電子”的攤前,指尖撚著一塊泛黃的四層電路板,指腹能摸到銅箔邊緣氧化的細小花紋——那是上世紀末軍工級通訊模塊的殘件,焊盤上還留著軍用規格的十字刻痕。
“小夥子,這玩意兒賣你八十,不賺你錢。”攤主老楊叼著煙,蒲扇似的手拍了拍堆滿舊零件的木桌,“上周剛從報廢的雷達站收的,你看這金手指,磨得再狠都沒斷針。”
陸雲沒抬頭,視野邊緣卻悄然浮現一行淡藍色的數據流:【目標物:軍用級 PCB板(型號 AN/PRC158衍生型),剩餘可利用線路層 3/4,銅箔導通率 91.7%,建議收購用於外骨骼驅動模塊的信號中繼】。這行字跡隻有他能看見,像某種深海生物分泌的熒光素,在視網膜上短暫停留後便消散無蹤。
他“嗯”了一聲,掏出手機掃碼。支付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左手無名指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麻癢——那是“靈樞”在與他的神經末梢同步。自從三個月前在廢棄衛星接收站撿到那塊嵌在隕石裏的黑色晶體,這股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力量就像冬眠蘇醒的蛇,正以肉眼難察的速度舒展鱗片。最初它隻能幫他修複壞損的手機屏幕,如今卻能輔助他完成人體工程學外骨骼的動力學建模,那些複雜的步態算法在“靈樞”的推演下,就像拆解兒童積木般清晰。
他把電路板塞進帆布包,起身時後腰的舊傷微微發酸——那是去年打工搬服務器時留下的,現在每次“靈樞”活躍,傷處就會泛起暖暖的麻意,像是有細電流在經絡裏遊走。騎樓外的喧囂湧進耳朵:三輪車的鈴鐺聲、商販的吆喝聲、懸浮車低空掠過的嗡鳴,江城最鮮活的市井氣都濃縮在這條五百米長的街上。陸雲緊了緊背包帶,打算回學校的實驗室——他剛用“靈樞”優化了外骨骼的髖關節結構,急需用 3D打印機做出原型件。
就在他拐過街角時,一陣極輕微的氣流聲從身後傳來。不是風,是某種精密機械運轉時的低吟。陸雲的腳步頓了頓,眼角的餘光掃過右側的玻璃櫥窗——那是一家賣二手手表的店,櫥窗的反光裏,兩道黑色的影子正無聲地逼近。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左手悄悄摸進背包,指尖觸到那塊軍用電路板的棱角。“靈樞”的預警比他的意識更快:【檢測到非自然生物運動軌跡,目標距離&n/s,威脅等級:黃色】。視網膜上瞬間彈出兩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標注著“未知目標 A”“未知目標 B”,他們的肩寬、步幅、重心高度都被精確計算出來,數據跳動間,威脅等級突然跳到了橙色。
陸雲猛地轉身。
兩輛黑色的懸浮轎車正停在他剛才經過的路口,車身低平,流線型的設計像蓄勢待發的鯊魚。車門無聲地滑開,兩個男人走了下來。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深灰色風衣,衣料看起來很厚重,卻沒有隨著動作產生多餘的褶皺。臉上戴著無框墨鏡,鏡片是磨砂的,看不到裏麵的眼睛,隻能看到陸雲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們的動作精準得詭異。同步邁出左腳,同步抬手調整風衣的領口,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像是設定好的——沒有起伏,沒有停頓,像兩台複製粘貼的機器。
“陸雲先生?”左邊的男人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金屬尺,精準地劃過空氣。沒有疑問的語氣,隻有陳述式的確認,每個字的聲調都完全一致,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陸雲的後頸瞬間繃緊了。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剛才還喧鬧的街景突然變得模糊,隻剩下這兩個男人清晰的輪廓。“你們是誰?”他問,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穩,左手卻已經將電路板攥得更緊,指節泛白。
“我們是‘黑曜石資本’的投資顧問。”右邊的男人接話,語氣和左邊的一模一樣,像是從同一個揚聲器裏發出來的,“我們關注到您的畢業設計——《基於神經反饋的輕量化外骨骼係統》,認為有極高的商業價值,想邀請您談談合作。”
陸雲的心髒“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的畢業設計確實是外骨骼,但隻是基於現有開源框架做的改進,性能參數平平無奇,答辯時導師隻給了“中等偏上”的評價。別說吸引投資,就連能不能順利畢業都得看最終的原型測試結果。這兩個自稱“投資顧問”的人,顯然在撒謊。
更讓他不安的是,右邊男人說話時,風衣的下擺被一陣微風吹起,露出了腰間的東西——那不是錢包,也不是手機,而是一個巴掌大小的金屬裝置,表麵布滿了細密的針孔,頂端閃爍著極淡的紅光,像某種昆蟲的複眼。
就在這時,“靈樞”的警報突然在他的腦內炸響。不是之前那種溫和的提示音,而是尖銳的、高頻的震蕩波,直接衝擊著他的神經中樞。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視野瞬間被一片刺眼的紅光覆蓋:【緊急警告!檢測到高精度神經掃描信號,頻率 4.2Hz,與數據庫殘留危險標記“天穹計劃”匹配度 87.3%!信號源:目標 B腰間裝置!建議:立即脫離當前區域!】
“天穹計劃”——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陸雲的腦海。他曾在學校的廢棄圖書館裏見過一本殘缺的內部資料,上麵提到過這個三十年前的秘密項目,據說旨在開發能控製人類神經活動的腦機接口,最後因為實驗事故被緊急叫停,所有資料都被封存銷毀。這些人怎麽會有和“天穹計劃”相關的設備?
跑!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陸雲猛地將帆布包朝左邊的男人砸了過去,包裏的電路板、螺絲刀、焊錫絲散落一地,銅製的烙鐵頭在陽光下劃出一道亮線。
左邊的男人沒有躲。他隻是微微偏了偏頭,帆布包擦著他的肩膀飛了出去,撞在牆上,發出“嘩啦”一聲響。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墨鏡後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亂的雜物,牢牢鎖定在陸雲身上。“目標確認。執行捕獲程序。”他說,語氣依舊平板,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兩道黑影瞬間啟動。他們的速度快得超乎陸雲的想象,不是人類短跑運動員那種爆發式的快,而是一種平穩、持續、毫無滯澀的快。陸雲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膝蓋在彎曲時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像是內置了液壓裝置,落地時沒有任何聲音,隻有風衣下擺被氣流掀起,露出裏麵深色的緊身製服,手腕和腳踝處都有銀色的金屬環——那是外骨骼!他們竟然也穿著外骨骼!
陸雲轉身就往商業街的深處跑。心髒像要跳出胸腔,咚咚的跳動聲蓋過了周圍的喧囂。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肺裏像是吸進了滾燙的沙子,火辣辣地疼。後腰的舊傷又開始發酸,但他不敢放慢腳步——他能感覺到身後的氣流越來越近,那兩個男人的腳步聲(或者說,是機械運轉的聲音)像催命的鼓點,敲在他的耳膜上。
“靈樞!”他在心裏呐喊。
【路徑規劃已生成:前方 50米路口左轉,進入地鐵 2號線江漢路站 C口。正在入侵監控係統,幹擾持續時間:10秒。倒計時:10,9,8……】
視網膜上突然出現了一條閃爍的綠色箭頭,直指前方的路口。陸雲咬緊牙關,拚盡全力衝刺。他穿過擁擠的人群,撞得一個賣氣球的小販踉蹌了一下,彩色的氣球飄了滿天。“對不起!”他含糊地喊了一聲,根本不敢回頭。
就在他即將拐進路口時,身後傳來一陣尖銳的破空聲。那聲音很細,像蚊子的嗡嗡聲,卻帶著致命的寒意。陸雲的本能讓他猛地矮下身——幾乎是同時,一道淡藍色的電光擦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啪”地打在旁邊的路燈柱上。
滋滋的電流聲響起,路燈柱上瞬間出現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焦黑斑點,塑料外殼融化成了黑色的液滴,順著柱子往下淌,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的臭氧味。陸雲的頭皮一陣發麻,剛才那一瞬間,他能感覺到頭發都被電流烤得微微卷曲。
是電擊槍!他們竟然動了武器!
【倒計時:5,4,3……】“靈樞”的提示音在腦內催促。陸雲不敢多想,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繼續往前衝。轉過路口,地鐵站的入口就在眼前,自動扶梯正緩緩運轉,上麵擠滿了乘客。他能看到入口處的監控攝像頭,鏡頭正對著他——但視網膜上的提示顯示,攝像頭的指示燈已經從綠色變成了閃爍的紅色,旁邊標注著“幹擾中”。
還有 3秒。
陸雲縱身跳下自動扶梯的台階,兩級一跨地往下衝。周圍的乘客被他撞得驚呼連連,有人罵了一句“瘋子”,但他顧不上道歉。他衝到閘機前,手指在感應區快速劃過——學生卡早就被“靈樞”調到了最方便取出的位置。閘機“嘀”的一聲打開,他彎腰鑽了過去,直奔站台。
遠處的地鐵正在進站,車燈的白光刺破了隧道的黑暗,伴隨著一陣沉悶的震動。車門緩緩打開,乘客們陸續下車。陸雲幾乎是撲了進去,轉身抓住車門的扶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就在車門即將合攏的瞬間,他看到那兩個男人衝進了站台。他們的風衣敞開著,腰間的電擊槍清晰可見,墨鏡後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像兩束冰冷的探照燈。其中一個男人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車門,但車門已經“哢噠”一聲鎖死了。
地鐵緩緩開動,加速駛出站台。陸雲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幹了,順著牆壁滑坐到地上。他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冰涼刺骨。車廂裏的乘客好奇地看著他,有人遞過來一張紙巾,他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透過車窗,江城的街景飛速倒退。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夕陽的金光,像一麵麵巨大的鏡子,照出他蒼白而驚恐的臉。陸雲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那裏有一道被電路板硌出來的紅印,還沾著一點銅綠。
他們是誰?“黑曜石資本”顯然是假的,“天穹計劃”的殘留勢力?還是某個秘密的科技公司?他們怎麽知道他的名字?怎麽找到他的?
答案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沉地砸在他的心上。
是“靈樞”。
三個月前,他在廢棄的衛星接收站撿到那塊黑色晶體時,它還隻是一塊毫無光澤的石頭。直到他不小心劃破手指,鮮血滴在晶體上,它才突然爆發出一陣刺眼的藍光,鑽進了他的手腕,從此與他的神經綁定,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以為這是天降的奇遇,是改變命運的鑰匙——他用“靈樞”修複了壞掉的電腦,完成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課程設計,甚至開始構思能治愈自己舊傷的外骨骼。
他沉浸在這種掌控力量的快感裏,卻忘了一個最古老的道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那塊黑色晶體,那個名為“靈樞”的神秘存在,根本不是什麽幸運符,而是一塊燙手的山芋,一個引火燒身的禍根。它的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到足以讓某些勢力不擇手段地想要得到它——而他,就是那個握著寶藏的孩子,在豺狼環伺的叢林裏,暴露了自己的蹤跡。
陸雲緊緊攥住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他稍微冷靜了一些。他能感覺到“靈樞”在他的手腕裏微微發燙,像是在回應他的情緒。視網膜上,一行新的文字緩緩浮現:【已清除本次行動留下的生物特征痕跡,建議立即更換居住地,銷毀所有與“靈樞”相關的研究數據,啟動低功耗隱匿模式】。
陸雲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車廂裏的廣播報著下一站的名字,聲音溫柔而平穩,與剛才的生死追逐仿佛是兩個世界。他知道,從今天起,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平靜的校園生活,簡單的畢業設計,那些關於未來的平凡憧憬,都在那輛黑色懸浮轎車出現的瞬間,碎成了泡影。
他擁有了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也背負了足以毀滅自己的危險。就像一個捧著稀世珍寶的旅人,行走在滿是盜賊的荒原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陸雲緩緩睜開眼睛,眼神裏的驚恐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堅定。他扶著車廂壁站起來,走到車窗邊,看著外麵漸漸沉下去的夕陽。金色的餘暉灑在他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他必須盡快真正掌握“靈樞”。不是像現在這樣隻用來輔助設計、修複物品,而是要挖掘它真正的力量——那些隱藏在數據庫深處的秘密,那些關於“天穹計劃”的真相,那些能讓他保護自己的能力。
下一次,那些人不會再給他逃跑的機會。下一次,可能就沒有地鐵門可以阻擋他們的腳步。
懷璧其罪,但如果這塊“璧”足夠強大,強大到能讓持有者擁有對抗豺狼的獠牙,那罪與罰,或許就能改寫。
陸雲摸了摸手腕上那塊黑色晶體的位置——它現在已經和皮膚融為一體,看不出來任何痕跡,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像一顆跳動的第二心髒。他的目光投向遠方,那裏是江城的 CBD,高樓林立,霓虹初上,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知道,一場漫長而危險的遊戲,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