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章 胭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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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是問紅繩。
    淳靜姝鬆了一口氣。
    “這紅繩是前幾日在燈市上買的。”
    這是淳靜姝很少在顧於景麵前撒謊。
    她語速放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
    “買的?”
    “是。前段時間鎮子裏來了一些越地生意人,他們帶了一些新奇的玩意兒。我當時覺得這個紅繩織法奇特,便買下來,準備給家人戴上。”
    本來這根紅繩是為淳啟哲準備的,祈禱他秋闈順利。
    可是,臨行前忘了拿出來。
    沒想到,竟然被顧於景看見了。
    “什麽樣的越地人?”
    顧於景心中存疑,視線在不曾從淳靜姝麵上挪開分毫。
    “五十歲的大嬸,心寬體胖,皮膚很白。”
    淳靜姝慢慢開口,“公子問了這麽多,可是很看重這紅繩?如果公子實在喜歡,這根紅繩也可以轉贈給你。”
    她說得很平常,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一般,漫不經心。
    “不用。”
    顧於景眸色暗了一分,極淡地吐出兩個字,沒有再追問。
    仿佛剛才的咄咄追問的人,不是他。
    淳靜姝垂下眉眼。
    她就知道,顧於景不會要。
    九年前,他便拒絕過自己。
    那時,顧於景雙手被廢,剛被送回江州外祖家白氏府邸。
    他每日不出臥房,隻穿白色的衣裳呆坐,屋內所有陳設也全換成白色。
    用藥也不見改善。
    這將他的外祖母,白老太太給急壞了。
    她覺得顧於景是中了邪,請大師前來做法事,卻無一例外被顧於景拒之門外。
    正當白老太太一籌莫展時,淳靜姝想起祖母曾經說過的一個偏方。
    祖母醫術高明,自己的這一身本事,便是跟祖母學的。
    祖母說醫病有時候是玄學,當碰到疑難雜症,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治好時,可以取其他人的一根頭發,編織到紅繩裏,然後佩戴到病人手上,幫助改善病人的氣運。不過,這種方法可能會損耗另外一個人的氣運。
    但淳靜姝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頭發編織入紅繩之中。
    她願意將自己一半的好運氣分給顧於景,助他早日康複。
    因為不擅女紅,她織了一個晚上,織了二十多遍,最終才織出一條好看的紅繩。
    這跟紅繩不僅藏了頭發,也藏了少女的心事。
    翌日一早,她給顧於景上完藥,小心翼翼地將紅繩放到他跟前,有些結巴道:
    “世子,這是我親手織的紅繩,世間僅此一根,能幫助你早日康複,送,送給你。”
    顧於景看著她,毫無波瀾。
    甚至看都沒看一眼那紅繩。
    淳靜姝離開時,紅繩還放在桌上。
    後來,淳靜姝卻再也沒有見過那根紅繩。
    因為,那根她滿含心意編織的紅繩,早就被顧於景扔掉了。
    在某個被遺棄的角落裏,被老鼠啃食,或被日曬雨淋。
    也是,一根紅繩而已,他顧世子要多少有多少,怎麽會在意?
    而她大概是因為分了氣運,所以這九年才會過得這麽苦吧。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將頭發放到紅繩裏了。
    “這位公子,今日淳大夫是在什麽地方,什麽時辰給公子看診呢?”
    村長打破了沉默,問顧於景。
    見顧於景打扮不凡,氣質矜貴,語氣也客氣了幾分。
    一旁的鬆煙據實做了回答。
    隻是隱去自己曾想讓淳靜姝給自己主子以身解毒的事情。
    他本想說淳靜姝醫術不精,但在顧於景的示意下,他未提及。
    鬆煙扶著顧於景坐下。
    雖然顧於景在此多有不便,可淳靜姝也不好開口請他離開,何況,她眼下還要應對李夫人。
    “這樣看來,淳大夫今日確實沒有時間做其他事情,也沒空見李羅。”
    村長朝著那華貴的婦人開口,“李夫人,你覺得呢?”
    “今日沒見,誰曉得以前有沒有見?那件小衣……”李夫人依舊不鬆口,但底氣已沒有先前那般足。
    淳老太太與淳月也持觀望的態度。
    “李夫人,不若我問你幾個問題,來證明我的清白如何?”淳靜姝開口。
    “什麽問題?”
    “你夫君個子比你高一個頭,耳畔有一顆血痣,身形消瘦,時常著一件藏青色的外衣?”
    “是,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夫君前段時間,可否去過隔壁青蘭鎮?”
    “是,去過。”
    “你夫君最近是否眉須脫落?”
    “有。不過他年紀不小了,眉須脫落不是很正常?”
    “你夫君的手背上的肌膚,最近是紅色的,對嗎?”
    “是,他說是燙傷的……”
    “那是他沒有跟你說實情。”
    淳靜姝看向村長,“村長,這件小衣上有一股獨特的胭脂香,我隻在一名病人身上聞到過。”
    她抱著淳遇初走到案桌前,翻開醫案。
    將其中的一份醫案交到村長手中。
    “那名男病人,叫羅李。他第一次來時,身上便有這種胭脂香,還很濃。經過方才我與李夫人的問答,我基本上可以斷定,來我醫館看診的羅李是化名,真名是李羅。”
    霽溪鎮是通州最大的鎮,管轄範圍廣,有多個碼頭,貿易便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淳靜姝雖然在這裏住了三年,但是也不認全這裏的所有人。
    李羅化名成羅李,淳靜姝不知,實屬正常。
    “你少用看病來搪塞了!醫案這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若是李羅真的來看病,他為何不光明正大來?還用化名?你別以為胡扯一個人就想搪塞過去!”李夫人揚起脖子。
    村長卻將那醫案放到李夫人麵前。
    “李夫人,你先看看這個吧。”
    李夫人翻看醫案,麵色駭人,脫口而出,“花柳病……”
    “花柳病犯病期間,眉毛隨手落盡,手上會長肉紅色的斑疹。至於其他症狀,夫人還需我多言嗎?”
    李夫人身子顫抖起來。
    淳老太太與淳月臉上一片愕然,看淳靜姝的表情都變了。
    她竟看了其他男人那處……
    “李羅起初並不知自己得了花柳病,我通過號脈與皮膚表征診斷出來,並不需要查體。”
    淳靜姝對上那淳老太太含怒的眼神,知道她腦中在想什麽,做了一句解釋。
    她指了指醫案,“此病在治療期間,不可同房。他這段時間經常來醫館,也不過是按時拿藥。我跟他,隻是普通的醫患關係。目前,他隻需服用最後一個療程的藥,便能大致康複。”
    就診日期、病由、處方,在醫案上記錄得很清楚。
    “我不用胭脂,也不喜這個顏色,這件小衣斷不是我的。根據推算,李羅染病的時間與他出現在青蘭鎮的時間吻合。夫人可以去青蘭鎮打聽一下,這件小衣的由來。或者,李夫人可以直接問你自己的夫君。”
    氣勢洶洶的李夫人,現在完全不敢看淳靜姝的眼睛。
    方才鬧的陣仗與聲音有多大,她現在就有心虛。
    她匆匆道歉後,落荒而逃。
    “一切都是誤會,淳老太太,你這媳婦一向醫術高超,醫德甚好,你也要多給她幾分信任才是。”
    見事情明了,村長站起來,說了一句公道話,告辭離開。
    今日,若不是淳老太太拉著他來,他也不想淌這一趟渾水。
    淳老太太被說得有幾分難堪,拄著拐杖離開,“淳氏,以後你還是注意些,不要再被人鬧到家裏了。”
    她一直不情願自己兒媳拋頭露麵,尤其還頂著這樣美豔的一張臉。
    因此今日李夫人鬧上門來,她第一反應,便是淳靜姝真的偷人了。
    “嫂子,母親是為了淳家的名聲,大公無私。既然你是清白的,說清楚就好了。”
    淳月餘光瞥了一眼顧於景,沒有跟著自己母親離開,笑著打圓場,“嫂子見識的人多,心胸寬廣,想必是不會計較吧?”
    “我計較如何?不計較又如何?淳月,你不必給我扣高帽子,下次你再挑起是非,我不會留情。”淳靜姝看了她一眼。
    淳月平常喜歡做點小動作,淳靜姝沒放到眼裏,也懶得跟她計較。
    可今日事情涉及自己的清白與底線,她要好好敲打,不會含糊過去。
    “嫂子,我不過是提了一嘴衣服,沒想到其中還有隱情,你別生氣……”
    “沒想到,便是思慮不周,言行不慎。妹妹以後莫要再捕風捉影,若今日之事被傳出去,難免會給人毛毛躁躁、不端裝的印象,這對淳氏的家風,不好。”
    淳月尷尬極了。
    她沒想到一向溫和、話不多的嫂子,懟人的功夫如此厲害。
    還有外人在,竟如此不給自己麵子。
    越解釋越顯得心虛。
    最後,淳月麵色紅白交加,匆匆離開。
    此時,遇初已經趴在懷裏睡著了,淳靜姝將他送回臥房,放到床上。
    她揉了揉發酸的手臂,從房中拿了一個匣子。
    深吸了一口氣,來到大堂。
    “今日多謝公子解圍,這是醫館秘製的養生糕,送給公子,以作報答。”
    顧於景的手摩挲著手指上的玉扳指,沒有接。
    他眼中多了一絲探究,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直直看著她。
    這個女人在別人麵前落落大方,從容自信,可是唯獨麵對自己有慌張,有害怕。
    “公子,時辰不早了,還有事情嗎?”淳靜姝將匣子放到桌子上,見顧於景還沒有離去的跡象,忍不住張了張嘴。
    “急什麽?”
    顧於景挑眉,“淳大夫與李羅之間是清白的,可,淳大夫對於我,卻談不上清白。”
    淳靜姝才慢下來的心跳,又如雷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