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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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之前,她朝著門外喊了一聲:“驚蟄。”
在門外等著的驚蟄馬上就推門進來了。
“殿下。”
“你去把前幾天蘇家新送來的那套——銀線鸞鳥紋的宮裝禮服給準備好。”
驚蟄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套禮服……是所有禮服裏,最繁複,最隆重的一套。
“殿下,明天可是祭天呢,這麽做是不是……太招搖了呀?”
謝苓淡淡一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
“不。”
“就要那套。”
她就是要穿著最奢華的宮裝,親眼見證,一場大戲的開幕。
翌日,卯時。
天還未亮透,隻泛著一層死氣沉沉的魚肚白。
京郊,天壇。
這裏已是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禁軍的將士們穿著明光鎧,手裏拿著長戟,麵容肅穆。
巨大的漢白玉祭壇,共分十層,高聳入雲,仿佛真的能與上天對話。
壇上早已擺好了祭祀用的太牢、玉帛、酒爵。
巨大的銅鼎裏,燃著上好的龍涎香,青煙嫋嫋,直上九霄。
莊嚴,肅穆,盛大。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文武百官,按照品級,分列於祭壇之下。
一個個身著朝服,神情肅然,連呼吸都放輕了。
皇室宗親,則位於祭壇東側的觀禮台。
就連安慶大長公主,壽陽長公主等一向不問世事的皇親國戚都來觀禮了。
天色,依舊陰沉得可怕。
風中,帶著潮濕的水汽。
山雨欲來。
吉時將至。
在內侍尖細的唱喏聲中,太子謝翊,終於出現了。
他身著黑底金繡的十二章紋袞服,頭戴九旒冕。
這套象征著至高無上儲君尊榮的禮服,穿在他身上的時候,卻好像有千斤之重。
他很努力地想讓自己顯得鎮定又威嚴。
可那微微發白的臉色,和藏在寬大袖袍下,不自覺輕顫的手指,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惶恐。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緩慢。
崔盛一身紫袍,緊緊跟在他的身後,相隔不過三步。
在另一邊的皇室隊伍中,柳貴妃與二皇子謝珩並肩而立。
柳貴妃穿著暗紅色的宮裝,臉上虔誠而嚴肅。
可那雙精心描畫過的眉眼深處,卻藏著一絲怎麽也掩不住的興奮與期待。
她身旁的謝珩,更是掩飾不住嘴角的得意。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隻待太子念出那篇祭文。
百官的隊列裏,忽然有了一陣特別輕微的騷動。
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皇室女眷的方向。
那裏,立著一道銀白色的身影。
是蘭陵公主,謝苓。
她今日穿了那件蘇家新貢的宮裝服製。
繁複的鸞鳥暗紋在陰沉天色下,依舊流淌著一層清冷華貴的光。
發髻高束,莊重又威嚴。
妝容亦是精心描畫過的,眉眼鋒利,唇色殷紅,襯得她那張本就冷豔的臉,更添了幾分不可逼視的凜然。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女眷隊列的最前方,最顯眼的位置。
即便被眾人矚目,依舊不動如山。
周遭的一切緊張、算計、殺機,都與她無關。
她隻是來參加一場,再尋常不過的祭典。
這份格格不入的從容,落到在場所有心懷鬼胎的人眼中,都不由得心神一凜。
柳貴妃投來的目光,淬著毒。
二皇子謝珩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嫉恨。
崔盛的視線掃過她,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就連高坐在觀禮台上,不時咳嗽著的皇帝,也朝自己的女兒,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謝苓感受到,但她一動不動。
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分毫。
吉時已到。
太常寺卿張文遠高亢的唱喏聲,劃破了天壇凝滯的空氣。
“——祭天大典,始!”
鍾磬齊鳴,古樂奏響。
謝翊深吸了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下心頭的驚惶。
他端起那卷明黃色的絲帛祭文,一步一步地朝著祭壇走去。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
不過還好,總算是沒出什麽岔子。
崔盛在祭壇下麵站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太子的背影。
柳貴妃的嘴角,已經噙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
謝苓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穿過嫋嫋的青煙,落在那道黑金色的身影上。
好戲,要開場了。
“……皇天後土,今大業之君,太子謝翊,謹以至誠,昭告上蒼……”
開頭的幾句,還算順暢。
謝翊的聲音雖然有點發緊,不過咬字還是挺清楚,儀態也還算穩當。
百官垂首肅立,神情莊重。
一切,都像是排演了千百遍那般,有條不紊。
祭文順利念完一大半的時候,謝翊在心裏悄悄鬆了口氣,指節因用力攥著絲帛而泛出的白痕稍稍褪去。
一直緊繃著的肩背,也微微放鬆了一點。
看來,是他多慮了。
說不定舅舅和崔尚書的擔憂,都隻是過於謹慎了。
在這祭天盛典上,能出什麽紕漏?
他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聲音也較之前洪亮了幾分,帶著儲君應有的莊重,繼續念誦那華麗的詞藻,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願父皇聖體康泰,早承大統,福澤綿長。”
原本就十分肅穆的祭天,一下子變得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還奏響的樂聲,戛然而止。
這一句,原本應該是“願父皇聖體康泰,克承大統,福澤綿長”。
“克”承大統,是繼承,是延續,是子對父最恭順的祈願。
而“早”承大統……
祭壇之下,垂首肅立的百官之中,如同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巨石,死水般的平靜瞬間被打破。
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聲,匯成一股嗡嗡的暗流,猛地擴散開來。
無數道目光,驚駭、質疑、不可置信,甚至是隱秘的興奮,瞬間射向祭壇上那道黑金色的身影。
皇室觀禮台上,皇帝謝九經原本因病弱而微闔的雙目驟然睜開,死死地盯著太子。
他的臉頰肌肉繃緊,抓著禦座扶手的手背上,青筋都鼓起來了。
他信鬼神,敬天地,在這直達天聽的祭壇上,聽到親生兒子吐出如此大逆不道,近乎詛咒的言辭,簡直如同被當胸捅了一刀!
他當然知道太子沒有這般膽量,敢當著他的麵說這狂悖之言。
這一定是被人構陷,但這是在祭天!
是對上蒼陳詞!
他說出的話已隨青煙上達天聽,豈是事後一句“遭人陷害”所能抵消?
但他終究是皇帝,殘存的理智讓他將幾乎噴薄而出的雷霆之怒,硬生生摁了回去,隻是那臉色,已陰沉得可怕。
太子謝翊自己也完全懵了。
壇下的騷動讓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祭文上的字,眼裏滿是難以置信。
明黃絲帛上,銀線繡成的字跡清晰無比,那個“早”字,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這不是“克”嗎!
怎麽就成了“早”呢?!
他一直都十分小心,卻沒想到仍然著了柳家的道。
這是要他的命啊!
“嗡”的一聲。
謝翊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不見一絲血色,連嘴唇都開始哆嗦,方才的從容蕩然無存,隻剩下搖搖欲墜的驚惶。
冷汗,“唰”地一下就從額角冒了出來。
一顆,兩顆,順著他慘白的臉頰滑落,滴答一聲,砸在那明黃的絲帛上。
暈開了一小團水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