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虛與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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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臉上怒容未消,仿佛在審視他們話語的真偽。
船艙裏頭安靜得嚇人,就隻能聽到河水輕輕拍打著船身發出的嘩嘩聲,還有孫、周兩人粗重緊張的喘氣聲。
半晌,謝苓緊繃的神色才緩緩鬆弛下來,她像是被說服了,又像是懶得深究,慵懶地重新靠回軟榻,揮了揮手:
“哦,原來如此……竟是些刁民在作祟。”她說話的語氣緩和了不少,“看來是本公主錯怪兩位大人了。都起來吧,老跪著像什麽話。”
孫誌明和周顯仁如蒙大赦,連忙叩頭謝恩,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後背已然濕透。
兩個人偷偷地使了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有一絲得意——看樣子這個公主雖然脾氣大了些,可畢竟還年輕。
經過這麽一嚇,他們反倒更安心了。
要是公主真有什麽別的心思,肯定不會這麽輕易就發火。
這般喜怒形於色,正是心思淺薄的表現。
“樂師跑哪兒去了?舞怎麽停了?”謝苓就好像已經把剛才那些不愉快的事兒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又變回了那副隻知道貪圖享樂的樣子,不耐煩地催著說,“接著奏樂,接著舞啊!本公主還沒看夠呢!”
絲竹聲又響起來了,舞女們又開始扭動著腰肢,船艙裏很快就又回到了之前那種醉生夢死的氛圍。
孫誌明和周顯仁臉上堆滿了更加殷勤的笑容,又端起酒杯向謝苓敬酒。
“說起來啊,這臨安府能這麽快就安定下來,還得多虧了一個大善人呢。”
謝苓的手指稍微停了一下,臉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哦?”
孫誌明看到她真的感興趣,心中愈發得意,繼續說道:
“城裏有個姓王的鄉紳,叫王德發,急公好義,最是樂善好施。”
“此次水患,王善人眼見百姓受苦,竟是散盡家財,在城外開設了粥廠,救濟災民。”
“王善人不僅開設粥廠,眼見那些流民中的孤兒無人照料,更是心痛不已,自掏腰包,辦了一間‘慈幼局’!”
慈幼局。
謝苓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張讓父母簽字畫,押斷絕關係的“賣身契”。
這個王善人,一邊靠著做好事賺取名聲,一邊又靠著名聲高價賣糧,一舉兩得。
她知道這人並非純粹的做好事,但是災荒時節,孩子們能有個活處,已經是萬幸。
孫誌明沒有察覺到她神色的絲毫變化,還在那裏滔滔不絕地歌功頌德。
“這‘慈幼局’,專門收容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不僅管他們吃穿,還請了先生,教他們讀書識字,為他們謀個前程。”
“實乃我輩楷模,地方表率啊!”
謝苓就靜靜地聽著。
等孫誌明說完了,她才慢悠悠地發出一聲“讚歎”。
“哦?王善人?”
“聽著好像是個挺不錯的人呢。”
孫誌明和周顯仁見狀,徹底放下心來。
他們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安然度過了。
謝苓端起酒杯,朝著兩人遠遠地舉起來。
“這江南之地,真是人傑地靈。”
“上有孫大人這等殫精竭慮的能臣。”
“下有王善人那般古道熱腸的義商。”
她的目光,清亮如水,直直地望著孫誌明。
“父皇若是知道了,定然會龍心大悅,對孫大人您,大加褒獎的。”
這頂高帽子,戴得孫誌明是通體舒泰,飄飄然起來。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吏部的嘉獎文書,看到了自己光明坦蕩的仕途。
他連忙舉杯,滿臉堆笑。
“不敢當,不敢當!皆是托了殿下的洪福!”
“幹。”
謝苓紅唇輕啟,吐出一個字。
然後,她仰起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辛辣如火。
畫舫上的笙歌,散了。
謝苓回到下榻的別院,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水盆邊上,一遍又一遍地使勁搓自己的雙手。
仿佛要洗掉的,不是蔻丹,而是孫誌明那張偽善的臉,和畫舫上虛與委蛇的黏膩觸感。
魏靖川一聲不吭地遞過來一塊幹淨的手帕。
他什麽也沒問。
其實也不用問。
他就光看著她,就能感覺到在她平靜的麵容下,就像有一座快要爆發的火山。
“殿下。”
驚蟄從外麵輕輕悄悄地走進來。
“京城裏玲瓏閣的信到了,有兩封。”
謝苓擦手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抬起眼。
“拿過來。”
第一封信,紙張極薄,字跡娟秀,是林稚魚的筆跡。
信上沒有多餘的寒暄。
開篇便是一張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幾家常與江南有生意往來的京城商鋪,被朱筆圈出。
其中最大的一筆款項流轉,數額驚人,都指向了一個名字。
一個從來沒在明麵上露過的商號。
叫“夜梟”。
林稚魚在信末寫道:“此商號行蹤詭秘,賬目皆由專人傳遞,疑似與漕運撥款有染,其背後之人,深不可測。”
謝苓把信放下,手指頭在“夜梟”這倆字上輕輕點了點。
接著,她就打開了第二封信。
這封信厚實得多,信裏全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分析。
這是蘇子衿寫的。
她將江南漕運司公布的賑災賬目,與大鄴戶部曆年的糧價、市價、河工用料標準,逐一做了比對。
結論,觸目驚心。
“采購糧款,高出市價三成。”
“修葺河工所用青石,以次充好,報價卻用的是上等品。”
“最大的一筆支出,名目為‘災民安撫’,語焉不詳,去向不明。”
謝苓把兩封信並排放在桌子上。
一張,是錢的去向。
一張,是錢的來源。
她拿起漕運司那本做得天衣無縫的賬冊,指尖劃過那幾個被蘇子衿標記出的漏洞。
唇邊,勾起一抹冷笑。
“貪墨至此,若不是蘇子矜精於賬冊,怕是無人能發現端倪。”
“是真當我大鄴無人了麽?”
謝苓的眼神從信紙挪開,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鬼影。”她輕輕喚了一聲。
忽然間,一道黑影毫無預兆地在房梁的陰影裏冒了出來。
就好像他一直就待在那兒,跟黑暗混為一體了。
“小的在。”鬼影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一絲獨特的飄忽感。
她的視線,依舊望著遠方,那座燈火通明的臨安府衙。
“漕運司衙門的賬房。”
“還有孫誌明的書房。”
“那裏麵肯定有原始的賬目,或者是見不得人的密信。”謝苓沉聲下令,“你去一趟,把這些東西拿回來。”
“喏。”
一個字,沉穩如山。
再抬頭時,房中,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隻餘下,窗外的一縷夜風,輕輕拂動了燭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