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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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安府的秦淮河上,一艘雕梁畫棟的畫舫,正緩緩行於碧波之間。
    舫身通體由名貴的金絲楠木打造,簷角懸著細巧的琉璃風燈。
    風一吹,叮當作響,脆如環佩。
    船艙裏麵,更是奢靡到了極致。
    地上鋪著從西域進貢來的羊毛軟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角落裏,獸首銅爐正吐著嫋嫋青煙,是價值千金的龍涎香。
    空氣裏,浮動著暖玉溫香,混雜著佳肴的腴美與美酒的醇厚。
    與城外那片人間煉獄,恍若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謝苓斜靠在鋪著錦墊的軟榻上,手裏拿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琉璃盞裏的琥珀色酒液,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紋。
    驚蟄坐在她旁邊,小心翼翼地給她著剝荔枝。
    那荔枝,是快馬從嶺南八百裏加急送來的,顆顆飽滿,晶瑩如玉。
    “殿下,您嚐嚐這個。”
    “嗯。”
    謝苓懶懶地應了一聲,張開嘴,由著驚蟄將剝好的荔枝喂了進去。
    甜甜的汁水在嘴裏一下子就爆開了。
    她卻忽然想起了那個叫阿滿的孩子,和他母親捧著的那碗渾濁的之水。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
    她不動聲色地將那股惡心壓了下去,麵上甚至還露出了一絲享受的笑意。
    “味道不錯。”
    “就是,比京裏送來的還要新鮮些呢。”驚蟄乖巧地附和著。
    主仆二人這副沉溺享樂的模樣,盡數落入了對麵一個人的眼中。
    正是江淮轉運使孫誌明。
    他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保養得極好,麵皮白淨,三縷長髯,一派儒雅風度。
    他看著謝苓,眼裏滿是恭敬。
    “公主殿下要是喜歡,下官回頭就叫人準備幾筐,讓您帶回京城去。”
    孫誌明含笑開口,聲音溫潤。
    謝苓聞言,抬起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看向他。
    “那怎麽好意思,本宮聽說,這荔枝金貴得很。”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帶著一絲少女的天真與嬌憨。
    孫誌明心裏頭那點兒疑惑,一下子就沒了一大半。
    看來這個蘭陵公主果然就是個被寵壞了的金枝玉葉。
    想來也是,深宮裏長大的女子,又能有多少見識?
    這次南下,大概真的是皇上特別準許她出來散散心的。
    這麽一想,孫誌明臉上的笑容就變得更真誠了些。
    “就一點兒鮮果而已,算不了什麽的。殿下大老遠地來到這兒,那是臨安府的榮幸。能讓殿下高興,那是下官應該做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拍了拍手。
    屏風後,早就候著的樂師們,立刻奏起了靡靡之音。
    幾個身姿婀娜的舞女,水袖飄飛,如穿花蝴蝶般,舞入了艙中。
    “這是下官特意為殿下尋來的瘦西湖船娘,歌舞都是一絕。”孫誌明滿臉討好地介紹著。
    謝苓的目光,果然被那幾個舞姬吸引了過去。
    她看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地側過頭,與驚蟄小聲點評幾句。
    “那個穿綠衣服的,腰真細。”
    “殿下,奴婢覺得還是那個穿粉的好看,您瞧她那雙眼睛,跟會說話似的。”
    “嗯……你這麽一說,好像是。”
    她倆就這麽旁若無人地嘮著,孫誌明這下徹底放下了心。
    看來這位公主殿下,心思全在這些個玩樂的事兒上了。
    幾杯酒下肚。
    周顯仁尋思著時機也差不多了,最後還是沒忍住,試探著開了口:
    “殿下這次南下,一路上又是坐船又是坐車的,肯定累壞了吧。”
    他稍微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著謝苓的臉色。
    “江南這地兒的風景雖說不錯,可到底還是比不上京城那麽熱鬧。殿下要是覺得無聊了,下官還能再給您找點新鮮的玩意兒,肯定能讓殿下滿意。”
    這話問得極有水平。
    既是在表示關心,其實也是在問:您到底來這兒幹什麽的呀?玩夠了是不是就該回去了?
    謝苓就好像沒聽出來他話裏有話似的。
    她把酒杯放下,一雙美目,依舊流連在舞姬的身上。
    “周大人可真周到。”
    她懶洋洋地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被酒意熏染的微醺。
    “京城裏才叫煩悶呢。不是宮宴,就是詩會,規矩又多,一點意思都沒有。”
    一邊說著,她還故意苦著臉歎了口氣。
    “還是江南好啊,山美水美,人也不錯。我呀,就想在這兒多待些日子,痛痛快快地玩個夠。”
    她就這麽輕巧地把話題扯到玩樂上去了。
    周顯仁碰了個軟釘子,卻也不惱。
    隻要這位公主真的是來遊山玩水的,那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正要順著話頭,再吹捧幾句江南風物。
    謝苓卻突然一轉話頭,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把頭偏向孫誌明,一臉“天真”地問他:
    “哎,孫大人。”
    “本宮來時,聽聞江南前陣子鬧了水患,百姓流離失所,好不可憐。”
    孫誌明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來了!
    他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隻是做出了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唉,是有這麽回事兒。天災無情,下官亦是心痛不已。”
    謝苓眼睛一眨一眨的,那一雙清澈的眼睛裏,滿是“疑惑”。
    “是嗎?”
    “可是……我這一路走過來,看這臨安府裏裏外外,井井有條的,集市也很熱鬧,好像……還不錯啊?”
    “這麽看啊,還是孫大人和周大人治理得好呢。”
    這話,可真是說到兩人的心窩裏去了。
    他們最害怕的呀,就是這位公主殿下老是揪著賑災的事兒不撒手。
    但是昨天她的手下在流民聚集地鬧了那麽一出後,她真的是如此想的?
    若她所說為假,那這公主的心機,豈不是深不可測?
    孫誌明皺了皺眉,隨後順著她的話頭接下去。
    “殿下謬讚了,下官愧不敢當。”
    他長歎一聲,臉上帶上了幾分“為國為民”的憂色。
    “殿下有所不知,之前城外,確實聚集了些許流民。不過殿下仁心,聖上更是愛民如子,下官豈敢懈怠?”
    他輕描淡寫地將災情一筆帶過。
    “如今,那些流民都已著意安撫,絕不敢驚擾了殿下。”
    “哦?都安排好了?”謝苓的臉忽然冷了下去,手裏的琉璃盞“哐當”一聲,重重地拍在案幾上。
    “那孫大人、周大人,你們倒是給本宮解釋解釋,為何本宮的侍衛統領昨日在城外,親眼目睹了易子而食的慘劇?!”
    樂聲戛然而止,舞姬們嚇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孫誌明和周顯仁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冷汗瞬間就浸濕了後背的官袍。
    他倆跌跌撞撞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
    “殿下,殿下可得明察啊!”周顯仁把頭往地上一磕,聲音帶著哭腔,“此事……此事下官正要稟報!殿下所見,絕非普遍現象!”
    “那……那隻是一夥窮凶極惡的刁民,眼見賑災糧款發放,便心生貪念,故意誇大災情,編造慘狀,企圖以此裹挾官府,索取更多錢糧!”
    孫誌明馬上跟著借口,語氣沉痛又委屈:“殿下,您久居深宮,不知民間險惡!”
    “確有一些奸猾之徒,專趁天災人禍之際,興風作浪!”
    “那‘易子而食’的傳聞,多半就是這等刁民為博同情而散播的謠言!”
    “下官與周大人早已派人徹查,抓獲了幾個散布謠言的為首分子,正在嚴加審訊!”
    他抬起頭來,一臉悲憤:“殿下要是不信的話,隨時可以去審問那幾個犯人!下官等一心為民,兢兢業業,絕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敢欺瞞殿下!”
    “實在是……實在是刁民可惡,蒙蔽了殿下視聽啊!”
    兩人一唱一和,將驚天慘案輕飄飄地歸結為刁民鬧事,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的,還擺出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