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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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樓之下,萬物勃發,時間如恒河沙數,更見萬萬年。
青銅門後到底有什麽呢?
對於張海桐而言,就是張起靈當年寫在筆記裏的話:
萬物勃發,時間如恒河沙數,更見萬萬年。
在青銅門後,是長久的寂靜與混亂的風景。時間與空間在這裏沒有概念,一切的存在在門後都是虛無。
語言無法描述這種狀況,人就像在天與地的正中間,上不觸天,下不見地。
時間就像河水,在所有人身邊悄無聲息的流淌而過。
空間就像風,在所有人耳畔呼嘯流轉。
人在這裏看見自己的過去、未來和現在。一如所有神話故事裏對命運的描寫,一切的光怪陸離,都在這裏精準又模糊的展現。
張海桐走在一條水天交接的路上,就像他在喜馬拉雅山脈裏昏迷之後的幻境。
水天相接,一葉扁舟搖曳而來,他躺在小船裏,看著另一隻船上站著人,與自己擦肩而過。
隊伍裏加上小族長總共八個人,這八個人在進入門後,經曆了非常漫長的一段路程。
門裏亮起一盞又一盞燈火,看不清樣子,隻知道在發光。
走過的地方仿佛一條隻有架梁沒有屋頂的長廊,似乎很破敗,又好像剛剛修建起來。
那不像活人走的地方,更像通往古墓深處的神道。
在門的盡頭,青銅鈴鐺如同禮樂一般響起,仿佛將佛教裏所說的迦陵頻伽的鳴叫再現於世。
有人問:“你看見了什麽?”
……
所有人都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張海桐站在水天交接的地方,低頭是自己,抬頭是自己,左右皆是自己。
天地是一麵巨大的鏡子,風雪雨露都在一瞬之間。
睜眼是天上神國,閉眼是無間地獄。
他們和所有的陰兵一樣立在晦暗不明的“神道”盡頭,低垂著頭顱,好像失去了動力的玩偶,等待著他人的命令,重新賦予他們活力。
這種感覺很神奇。
就像臨終之際,靈魂脫離了身體卻沒有完全離開,飄在半空看著肉體停留在原地,而真正的意識卻在看不見的地方四處遊離。
時間在這裏是一條看不清往哪裏流淌的河,可能向東,可能向西。
也許是順流而下,也許是逆流而上。
空間在這裏是看不見的風。可能就在身邊,也可能在更遠的更遠。它們在張海桐耳邊呼嘯而過。
一眨眼,億萬萬個此時此刻的自己前進、停留或者回首。
天與地的空間如同巨大的監控顯示屏在身前全部展開,過去、現在、未來的張海桐都在裏麵。
小時候的他——躺在野草地裏的、窩在地下的、坐在台階上的、背著包袱的背影、殺人的影子。
第一次殺人的他,還很小,年紀卻不小了。
年輕時候的他——仍舊是野草地、山川大海、四通八達的土路上,永遠不回頭的背影。
再後來,到現在。
都是一樣的。
直到停下來,躺在床上,或立在窗邊,亦或是與人說笑。
春去秋來,風來雨歇。四季輪轉,花開花落。
人生無數個他,都在某一刻定格。好像看著張海桐,又好像沒有。
張海桐站在原地。
他早就知道是這樣了。
進入青銅門後,人們隻看見自己,見到的隻是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未來於當下是不可言喻、不可描述、無法記憶的東西,當它來到你的麵前,即便比過去和現在還要清晰,到最後你也不記得看見了什麽。
這是他所處的空間維度對世界的矯正,對個人的修正。
對於張海桐而言,青銅門後不是神國也不是佛國,而是藏著回家的秘密。
上一次來的時候,一切都是混沌的。
他看到了生和死,整整三次生命,每分每秒如何生如何死,無限的可能在張海桐眼中跳轉,漸漸變成電腦上簡單的0和1。
青銅門後麵的世界是無法描述的。
一切的語言都無力蒼白。
這一次卻好像有東西在指引他去明確的方向。就像黃泉路上的鬼魂,死掉之後終於得到了鬼差的接引,要去往真正屬於自己的道路。
張海桐邁出一步,忽然感覺手腕上傳來一陣拉力。回頭一看,小族長不知何時站在他後麵。
“你不能繼續往前走了。”他說。“如果繼續往前,你在這個世界上就不存在了。”
張海桐不解。
心裏要繼續向前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有一種預感,自己必須現在離開,就像他無知無覺來到這個世界一樣。如果現在不走,或許以後也沒有機會去一探究竟。
反正他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
朝聞道,夕可死矣。
張海桐想知道這個念頭的來源,他也有好奇心,也有執念。他要去一探究竟。
“我必須去。”他往後拽了一下手,說:“現在不是比大小的時候。上一次從門裏出來之後,除了族長以外所有人都接受了盤問。”
“沒人有資格在青銅門裏獲得方向感,也沒人有資格清楚記得這裏的一切。族長或許是例外,這個例外之外,我或許是第一個。”
張海桐想了想,又換了個比較緩和的語氣詢問:“族長,冒昧問一下,你看到了什麽?”
小族長被問住了,一時不知道怎麽說。最後,用極其簡單的語言講述:“我看到了一切。”
終極兩個字,千百年來已經說爛了。
為了表達自己不是在敷衍,趁著現在確實非常清醒的時候,他說:“過去、現在和未來。”
張海桐頭頂冒出一個問號。“難道青銅門一視同仁,大家都會看見這些?”
他看見的就是自己,於是以為小族長看見的也是。然而張起靈搖頭,解釋道:“我看到的東西裏麵,沒有我,沒有你。”
“我看見的東西,是世界的真相。”他似乎有難言之隱,以至於不知道怎麽講述。就像從這裏出去的人,不會知道自己在青銅門看見了怎樣的未來和過去,即便那是屬於自己的命運。
“世界是殘缺的。”張起靈說:“我無法描述,但世界確實不完整。殘缺的部分隱藏著深淵,或許這正是一切隱秘和古怪的起點。”
“在我的時間裏沒有看見自己,這很正常。”
“但我看不見你的來去,這不正常。”
對於他來說很符合邏輯,因為人不可能預知自己的未來,越掙紮,越奔向命運。
這是青銅門對族長的限製。別人能看見自己,卻帶不走這些記憶。門是公平的,得到什麽就付出什麽。
張起靈得到真相,就要付出許多。等於把自己賣給了青銅門,一輩子受製於記憶。當他尋找記憶,就會回到青銅門,就會履行他的職責。
要做什麽事,完成什麽目的,不一定符合家族的利益,但一定符合青銅門的利益。
張家聽命於族長,也信奉青銅門。他們信仰,他們遏製,他們摧毀。如此矛盾又和諧的生活了幾千年,這是長生的代價。
“張起靈”是張家的張起靈,也是青銅門的張起靈。與其說是世俗家族的族長,不如說是青銅門這種神秘造物的代言人。
放在宗教裏,怎麽都能叫一聲人間行走。
但是他沒看見張海桐。並不是看不見張海桐的命運軌跡,而是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終點又在哪裏。隻知道他會停留在門裏,或許那就是死亡。
就像社會上突然蹦出來一個身份資料很合法的人,但你竟然查不到這個人在哪裏出生,又死在了哪裏。
一個看不見來處,又看不見歸宿的人。
張起靈站在時間的河上,眼睜睜看著張海桐抬起腳步,要走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在他的視野裏,張海桐的目的地是一片死局。
他在青銅門裏看見了指引,看見了未來的希望和苦難。這些東西都寄托在吳邪身上,也壓在他周圍所有人身上。
這裏沒有張起靈的命運,也沒有張海桐的歸途。
所以他以為,張海桐要死去。
張海桐掰開他的手。身上沒有糖了,實在沒有能給的東西,隻好說:“時間到了。”
“如果是死亡,死在這裏,其實也很好。”
兩個人對視良久,張海桐忽然說了許多話。非常莫名其妙的話,張起靈想問,但他隻說記住就好。
“不記得也沒關係。”他擺擺手,那是一個趕人離開的手勢。張海桐又說:“時間到了,我要走了。”
張起靈黝黑的眼瞳如同一塊瑩亮的墨玉,就像小時候那樣問:“你要走去哪裏?”
張海桐笑了笑,說:“我回去了。”
對於一個在盜筆世界活了一百三十歲的盜墓賊來說,死在這裏挺有排麵的。
不是歸途,勝似歸途。
他用拇指點了點身後。那裏四季輪轉,花開花謝。雨和雪落下又回到天上,一輪紅日升起,一棵黑色的樹在盡頭,撐開了天與地。
但是轉瞬即逝,仿佛幻覺。
張起靈看著他轉身,就像小時候告別,張海桐總讓他先回屋子裏,然後才離開小孩們的集體宿舍。
小時候的小孩趴在窗邊悄悄的看,看他消失在院子裏。
一個背影。
被撕扯開。
消失了。
張起靈站在時間的河上向下看,張海桐的軀體還活著,卻沒有未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