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爛泥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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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夏。江城。
城中村那棟永遠曬不到太陽的“握手樓”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廉價泡麵、潮濕黴變與劣質煙草混合在一起的酸腐氣息。
***,四十五歲,或者說,看起來像五十五歲的***,正蜷縮在一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如同一個被抽掉了脊梁的軟體動物。
他的身體,早已被多年的酗酒、熬夜和不規律的生活徹底掏空。微凸的啤酒肚上,那件洗得發黃的T恤印著早已過時的網絡段子。渾濁的眼球布滿血絲,深深凹陷的眼窩,像兩個燒盡了所有光亮的黑洞。
“嗡嗡……”
床頭那台屏幕碎裂的二手智能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像一隻討厭的蒼蠅,驅之不散。
***費力地伸出手,劃開屏幕。
兩條信息,像兩把淬了毒的尖刀,精準地紮進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第一條,是一封製作精美的電子請柬。鮮紅的底色上,一對璧人笑靨如花。男人英俊儒雅,戴著金絲眼鏡,是江城小有名氣的青年企業家。而那個穿著潔白婚紗,幸福得如同全世界最耀眼的明珠的女人,叫蘇晚。
蘇晚……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烙在***的心口上。那是他青春時代唯一的白月光,是他高考失利後,醉酒時哭著喊過的名字,也是他後來在泥潭裏摸爬滾打時,連仰望都不敢的星辰。他曾以為,自己早已將她埋葬在記憶的墳墓裏,卻沒想到,她的婚訊,依然能讓他痛得瞬間窒息。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人家是天上的雲,自己是地上的泥,雲和泥,本就不是一個世界。
他顫抖著手指,劃向第二條信息。
這是一條催債短信,來自一個他甚至記不清名字的網貸平台。
【***,你本月賬單已逾期15天,總計欠款5388元。今日內若不處理,我們將聯係你的家人、朋友及前同事,並保留上門催收的權利!】
冰冷的文字,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五千三百八十八元。
這個數字,對請柬上那個男人來說,或許隻是一頓飯錢,一瓶酒錢。但對現在的***而言,卻是一座無論如何也翻不過去的泰山。
他的人生,就是一連串失敗的合集。高考落榜,南下打工被騙,回鄉創業血本無歸,人到中年一事無成,老婆也跟人跑了,隻留下一個對他滿是鄙夷的兒子和一身還不清的債務。
他就像一袋被隨意丟棄在牆角的垃圾,散發著腐爛的氣息,連自己都感到厭惡。
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這個念頭,如同深淵中探出的魔爪,瞬間攫住了他的靈魂。
他緩緩地,緩緩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窗外,是另一棟樓斑駁的牆壁,將天空切割成一條狹窄而灰暗的縫隙。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父親李大山,那個一輩子在工廠裏勤勤懇懇、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自己南下前,將家裏所有的積蓄塞到他手裏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和那句“在外麵,別虧了自己”。
想起了母親張桂英,那個總是咳嗽、身體不好的女人,每次自己回家,都會做他最愛吃的紅燒肉,臨走時,總會偷偷往他包裏塞幾個煮熟的雞蛋,嘴裏念叨著“窮家富路”。
想起了蘇晚,那個紮著馬尾辮的白裙子女孩,在自己高考失利後,曾寫信鼓勵他:“建國,一次的失敗不算什麽,我相信你。”可他,卻因為那可悲的自尊,再也沒有回過信。
也想起了那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兒子,上次見麵時,用一種近乎於憐憫的眼神看著他,說:“爸,你能不能活得像個人樣?”
人樣……
***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眼淚混著油膩的汗水,從他深刻的法令紋裏滑落。
他錯了。
錯得離譜,錯得無可救藥。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
他搖了搖頭,掐滅了這個荒唐的念頭。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價值的東西,就是“如果”。
他站起身,沒有穿鞋,赤著腳,踩在冰冷而黏膩的地板上。他一步步走向陽台,推開了那扇鏽跡斑斑的鐵窗。
二十層樓的高度,足以了結所有的痛苦和悔恨。
風,從城市的縫隙裏呼嘯而過,吹得他那件單薄的T恤獵獵作響。樓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而他,即將告別這一切。
他最後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蘇晚那張燦爛的笑臉。
“晚兒,祝你幸福。”
他輕聲呢喃,像是在完成一個遲到了二十多年的告別儀式。
然後,他閉上眼睛,向前邁出了那一步。
強烈的失重感瞬間包裹了全身,風聲在耳邊尖嘯,仿佛是無數冤魂在嘶吼。他的一生,如同一部被按了快進鍵的黑白電影,在眼前急速閃回。
父親失望的眼神,母親無聲的淚水,蘇晚決絕的背影……一幕幕,一幀幀,都化作最鋒利的刀,淩遲著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一定不會再讓你們失望……
意識,在無盡的黑暗中,徹底沉淪。
……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不,現在應該叫李謹誠了——這是他重生後為自己取的名字,意為“謹慎”、“誠信”,用以警醒自己。
他感覺自己被一股溫暖而熟悉的氣息包裹著。
不是冰冷的太平間,也不是傳說中陰森的閻羅殿。
那是一股獨屬於九十年代初的、略帶硫磺味的蜂窩煤氣息,混雜著淡淡的肥皂香。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泛黃的天花板,上麵還殘留著去年雨季滲下的水漬,像一幅寫意的山水畫。
他轉了轉僵硬的脖子,看到了牆壁。
牆上用麵粉和水調成的漿糊,整整齊齊地糊著一層舊報紙。《江城日報》,頭版頭條的社論標題,用加粗的黑體字寫著——《解放思想,抓住機遇,加快發展的步伐》。
李謹誠的瞳孔,猛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記得這篇社論!這是1992年下半年,江城所有工廠、單位都在組織學習的重要文件!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環顧四周。
狹小的房間,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掉漆的木質衣櫃。書桌上,擺著一本翻開的高中物理課本,旁邊散落著幾張高考模擬試卷,上麵布滿了紅色的叉。
這……這是他位於江城紡織廠家屬院的老房子!是他十八歲時的房間!
一股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流,狠狠衝擊著他的大腦。
他顫抖著伸出自己的雙手。
那不是一雙四十五歲男人粗糙、浮腫、帶著老人斑的手。
那是一雙屬於十八歲少年的手,骨節分明,皮膚緊致,充滿了力量和彈性。
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劇烈的疼痛傳來,真實得不容置疑!
不是夢!
這一切都不是夢!
他連滾帶爬地衝下床,撲到那麵鑲在衣櫃門上的穿衣鏡前。
鏡子裏,一個少年正用一種見鬼了的表情,死死地盯著他。
少年穿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略顯消瘦,但身形挺拔。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還帶著一絲高考失利後的迷茫和不甘。皮膚是健康的麥色,嘴唇上有一層細密的絨毛,下巴光潔,沒有被酒精和熬夜侵蝕的蠟黃,更沒有中年人油膩的贅肉。
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裏,雖然有暫時的困頓,卻沒有被生活磨去所有的光!那裏麵,還藏著對未來的憧憬,藏著少年人獨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
“啊……”
李謹誠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一聲沙啞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
他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1992年!回到了那個遍地是黃金,一切都充滿無限可能的黃金年代!回到了他所有悲劇開始之前的起點!
巨大的狂喜,如同山洪暴發,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想放聲大笑,笑聲衝到喉嚨口,卻變成了劇烈的哽咽。他想嚎啕大哭,淚水奪眶而出,臉上卻掛著一個扭曲而燦爛的笑容。
他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用拳頭輕輕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顆年輕而有力的心髒,正在胸腔裏“怦怦”地劇烈跳動。它如同一台沉寂了三十年的老舊發動機,被瞬間灌滿了最高標號的燃油,轟然啟動,爆發出無窮無盡的澎湃動力!
活著!他還活著!
而且是以一種最完美的方式,活著!
父親的腰還沒被繁重的體力活壓彎,母親的咳嗽也還沒發展成要命的肺病,蘇晚……蘇晚現在應該剛剛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的人生,也才剛剛開始!
一切都還來得及!
所有前世的遺憾,他都有機會去彌補!
所有前世的屈辱,他都有機會去洗刷!
“哈哈……哈哈哈哈!”
壓抑不住的笑聲,終於從他的胸膛裏迸發出來,在這間狹小的臥室裏回蕩。
就在他情緒即將失控的邊緣——
“砰!”
臥室的房門被一隻粗暴的大手猛地推開。
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中年***在門口,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滿臉都是不耐煩的怒氣。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手裏捏著一卷用橡皮筋捆著的、厚厚的人民幣。
是父親,李大山。
他看著兒子這副又哭又笑的瘋癲模樣,眼中的怒火更盛,粗聲粗氣地吼道:
“***!你發什麽神經!還不趕緊收拾東西,南下的火車可不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