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說服·信息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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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室的門被輕輕關上,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門外的喧囂與焦躁,以及那個通往灰色前世的軌跡,徹底隔絕。
房間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一塊沉重的玻璃,壓得人喘不過氣。
牆上那台老舊的“英雄牌”石英鍾,發出的“嘀嗒、嘀嗒”聲,成了此刻唯一的聲音源。那根紅色的秒針,像一把無情的刻刀,在李謹誠僅有的十分鍾時間上,一秒一秒地劃下痕跡。
李大山雙臂抱胸,如同一尊鐵塔般坐在椅子上,下巴微微揚起,眼神裏充滿了審視、懷疑,以及一絲被兒子強行拉入“談判”的不悅。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兒子說什麽,他都不會鬆口。一個黃口小兒,能懂什麽?
母親張桂英則坐在床沿,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目光在丈夫和兒子之間來回遊移,臉上寫滿了擔憂。她既怕丈夫的暴脾氣真的動手,又怕兒子真的說出什麽離經叛道的話來,徹底斷了後路。
李謹誠沒有立刻開口。
他先是走過去,將書桌上那卷被父親摔下的、承載著家庭希望的三百元錢,輕輕拿起,然後小心翼翼地,一張一張地展開,撫平上麵的褶皺。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充滿了儀式感。
十元一張的“大團結”,上麵印著工農兵的形象,象征著這個國家的基石。五十元一張的,則是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的頭像。這些錢,帶著父母手掌的溫度,也帶著一股淡淡的汗味和煙草味。
李大山看著兒子的動作,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不知道兒子在故弄什麽玄虛。
“爸,媽,”李謹誠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平靜而沉穩,與他十八歲的年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們先不說我的計劃。我們先說說,你們為什麽要讓我去鵬城。”
李大山冷哼一聲,從口袋裏摸出一包“飛馬”牌香煙,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卻沒有點燃,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彰顯自己的耐心正在被消耗:“這還用問?為了讓你有出息!為了讓你掙錢!”
“對。”李謹誠點點頭,坦然地承認,“為了掙錢。你們覺得,我去鵬城,一個月能掙三百多塊,比你在廠裏當小組長還多,對嗎?”
“那是你劉軍叔親口說的!他表哥在廠裏當主管,還能有假?”李大山沒好氣地說道。
“劉軍叔不會騙我們,他表哥也不會。”李謹誠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但是,爸,你想過沒有,這三百多塊,是怎麽來的嗎?”
不等李大山回答,他便自問自答:“是靠每天上十二個小時的班,一個月不休一天,天天在流水線上擰同一個螺絲換來的!廠裏效益好,有班加,你就能拿到三百多。要是訂單少了,沒班加,你一個月就隻有一百多的底薪!這叫收入不穩定!”
李謹“誠的語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如同重錘,輕輕敲在父母的心上。
李大山叼著煙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反駁。他自己就在工廠,當然知道加班和效益掛鉤的道理。
李謹誠繼續說道:“第二,去那裏能學到真本事嗎?爸,你是一級鉗工,靠的是手上十幾年的功夫,全廠都敬你一聲‘李師傅’。我呢?我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每天重複同一個動作,擰三年、五年的螺絲,除了把那個動作練得飛快,我能學到什麽?我能成為‘李師傅’嗎?不能!我隻會成為一顆隨時可以被替換掉的螺絲釘!這叫學不到真本事!”
這番話,精準地擊中了李大山作為一名老技術工人的驕傲。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眼神中的不屑,悄然褪去了一絲。
“第三,”李謹誠的目光轉向母親,語氣變得柔和了一些,“風險高。我們隻聽劉軍叔說他表哥混得好,可你聽過同院的王阿姨家的小兒子嗎?前年去的南方,錢被偷光了,在外麵得了病沒錢治,差點死在外麵!我們離家上千公裏,萬一遇到點什麽事,誰能幫我?誰能照顧我?這叫風險太高!”
“呸呸呸!”張桂英一聽這話,臉色瞬間白了,連忙朝著地上啐了幾口,“大清早的,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她眼中的擔憂卻更濃了。兒子說的,正是她這幾天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在心裏嘀咕的事情。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李謹誠的聲音再次沉了下來,他看著父親,又看看母親,“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們?爸,你的腰一到陰雨天就疼。媽,你的咳嗽,一到秋冬就犯。我在外麵,一個月掙三百塊,可要是你們病了,我能立刻飛回來嗎?我不能!為了那點錢,讓我連孝順你們的機會都沒有,這筆賬,不劃算!”
說到最後一句,李謹誠的眼眶微微泛紅。這不是演戲,而是他壓抑了三十年的真心話。前世,他就是因為遠在千裏之外,錯過了母親最佳的治療時機,成了他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的悔恨。
房間裏,徹底安靜了下來。
李大山叼在嘴裏的那根“飛馬”煙,不知何時已經掉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著兒子,眼神複雜到了極點。他發現,兒子分析的這四點,條條在理,句句紮心,竟讓他一句都反駁不出來。
張桂英的眼圈也紅了,她沒想到,在自己眼裏還是個孩子的兒子,心裏竟然想了這麽多。
牆上的石英鍾,“嘀嗒、嘀嗒”,秒針已經走過了半圈。
五分鍾過去了。
李謹誠知道,火候到了。他已經成功地將父母從“南下是唯一出路”的思維定式中,拉了出來。現在,該拋出他真正的計劃了。
“爸,媽,所以我說,我不去鵬城。因為我有更好的辦法,就在咱們江城,就在咱們家門口,掙得比去鵬城多,還不用受那些罪。”
李大山終於回過神來,他撿起地上的煙,重新點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遮住了他的表情。
“說吧。”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暴躁,多了一絲沙啞的凝重,“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麽通天的本事。”
“通天的本事沒有,但我們有別人沒有的東西。”李謹誠神秘一笑,緩緩吐出了一個對這個時代來說,無比新奇的詞匯。
“我們有,‘信息差’。”
“信息……啥?”李大山和張桂英異口同聲地問道,滿臉都是茫然。他們這輩子,聽過“階級差”、“城鄉差”,就是沒聽過這個“信息差”。
“信息差,就是我知道的,別人不知道。利用這個‘知道’和‘不知道’之間的差距,就能掙錢。”李謹誠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道。
他看著父母依舊困惑的表情,笑了笑,不再解釋理論,而是直接舉例。
“爸,我問你,咱們家門口西門菜市場的黃瓜,多少錢一斤?”
李大山雖然是大男人,但家裏買菜的事他也知道個大概,想了想說:“一毛五吧,有時候一毛六。”
“沒錯。”李謹誠點點頭,“那您知道,城東五裏外的蔬菜批發市場,菜農直銷的黃瓜,多少錢一斤嗎?”
“那誰知道,我又不去那買。”李大山嘟囔道。
“我知道。”李謹誠的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我昨天去看過了。最新鮮的頂花帶刺的黃瓜,八分錢一斤!”
“什麽?八分?”張桂英驚呼出聲,她比丈夫對菜價更敏感,“差這麽多?”
“對,就差這麽多。”李謹誠的嘴角微微上揚,他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
“從城東批發市場,到咱們家門口的西門菜市場,騎三輪車,一個來回,不到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的路程,就造成了將近一倍的價格差距。這個差距,就是我說的‘信息差’!”
李大D山猛地抬起頭,眼神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他雖然文化不高,但腦子不笨,他瞬間明白了兒子想幹什麽。
“你的意思是……去東門販菜,到西門來賣?”他試探著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這個行當,俗稱“倒爺”,在當時,是個毀譽參半的詞。
“說對了!”李謹誠打了個響指,他沒有停頓,而是立刻開始為父母算一筆讓他們畢生難忘的賬。
“爸,媽,你們聽我算。”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在一張廢舊的報紙上畫了起來。
“一斤黃瓜,批發價八分,零售價一毛五,中間的差價是七分錢。就算我們賣得比別人便宜,隻賣一毛三,差價也有五分錢!”
“一輛三輪車,不算多,一次拉五百斤菜。一趟下來,我們的毛利潤是多少?五百斤,乘以五分錢,等於多少?”
李大山和張桂英的心,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他們瞪大了眼睛,在心裏飛快地計算著。
李謹誠沒有讓他們等太久,直接公布了答案。
“二十五塊!”
“轟!”
這個數字,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李大山夫婦的腦海裏轟然炸響!
二十五塊!
一天!
李大山在廠裏,累死累活,一天才掙四塊錢!
張桂英在家裏給人縫縫補補,一天能掙一塊錢都算好的了!
一天,掙二十五塊?
這……這怎麽可能?!
“這……這不可能……”張桂英喃喃自語,她覺得兒子肯定算錯了。
“怎麽不可能?”李謹誠的語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這還隻是最保守的估計!一天隻賣一趟,隻賣一種菜!如果我一天跑兩趟呢?如果我同時賣黃瓜、番茄、大白菜呢?”
他沒有繼續往下算,因為他知道,再說下去,父母的心髒可能就受不了了。
他看著牆上的石英鍾,秒針剛剛走完第九圈。
“爸,媽,”他收起報紙上的草稿,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現在,我再問你們一遍。一個月三百塊的流水線工人,和一天就能掙二十五塊、一個月能掙七百五十塊的‘小老板’,你們希望我當哪一個?”
七百五十塊!
這個數字,像一座金光閃閃的大山,轟然壓在了李大山和張桂英的心頭,壓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大山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死死地盯著兒子,眼神裏充滿了震驚、狂喜、懷疑、以及一絲深深的恐懼。
他被兒子描繪的藍圖徹底震撼了,但他骨子裏幾十年的傳統觀念,卻讓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安。
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裏來回踱步,最後,他停下來,盯著李謹誠,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
“你說的這些……不就是投機倒把嗎?是走歪門邪道!我們老李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不能幹這個!”
